日子像寨子口那条被踩得光溜溜的土路,看着平展,底下却藏着硌脚的石子。五姑唐小姝用她那近乎自虐的沉默和劳作,在我们家屋檐下,硬生生划出了一块属于她和小金燕的、与世隔绝的“孤岛”。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喂猪、砍柴、下地,像个不知疲倦的哑巴机器,把所有情绪都死死摁在心底,只在夜深人静时,偶尔泄露出几声压抑的咳嗽,证明那副瘦削的身躯里,还藏着一颗会疼的心。
寨子里的风言风语,像夏天的苍蝇,“嗡嗡”了一阵,见当事人毫无反应,也渐渐觉得无趣,转而去寻找新的谈资。邱家那边,邱忠忠的狠话放了几次,没见实效,大概也觉得没意思,加上幺叔那顿揍的余威尚在,暂时消停了。邱老婆子的指桑骂槐,也像打在棉花上的拳头,没了回应,慢慢也偃旗息鼓。
表面上看,这场由家暴、抢人、打架引发的巨大风波,似乎正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沉淀下去,变成寨子历史里又一桩可供咀嚼的旧闻。我们家的生活,似乎也重新回到了之前的轨道——每天为生计忙碌,为学费发愁。
但我知道,这平静是假的。像结了一层薄冰的河面,底下暗流汹涌,随时可能“咔嚓”一声裂开。五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颗埋着的雷。她那份死寂的平静,太不正常,像绷紧到极致的弓弦,不知道哪一天,哪一根稻草压上去,就会彻底断裂。
果然,这层脆弱的平静,没过多久,就被一阵来自寨子外的“风”给吹破了。
这天下午,天气闷热,一丝风都没有。我们刚从玉米地里薅完草回来,浑身汗透,像从水里捞出来。五姑背着小金燕,走在最后,低着头,脚步沉重。小九嚷嚷着渴死了,冲进堂屋舀水喝。小娴拿着草帽扇风,小脸热得通红。我正准备去灶房烧水洗澡,就听见寨子口那条土路上,传来一阵“突突突”的摩托车声,由远及近,格外刺耳。
寨子里骑摩托车的人不多,大多是年轻小伙或者做小生意的人。这声音听着陌生,不像寨子里常听到的那几辆。
我们都下意识地停下动作,侧耳听着。摩托车声在寨子口停了一下,似乎问了路,然后又“突突”地朝着我们家的方向开了过来!
心里那根弦,“嗖”一下就绷紧了!邱家又来找事了?还骑了摩托车?这是叫了帮手?
我们仨对视一眼,脸色都变了。小九下意识地抄起了墙角的锄头。连大黄它们都竖起了耳朵,警惕地对着院门外“汪汪”叫了起来。
五姑也听到了动静,她猛地抬起头,一直死寂的眼神里瞬间闪过一丝惊恐,抱着小金燕的手下意识地收紧,脚步往后退了半步,几乎想立刻躲回西屋去。
摩托车的声音在我们家院门外停了下来。熄火。脚步声。接着,是几声客气的敲门声,“咚咚咚”。
不是邱家那种踹门的动静。但这更让人心里发毛。
我深吸一口气,示意小九放下锄头,自己走到院门口,隔着门缝往外看。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着半旧的白衬衫,黑裤子,裤线笔直,腋下夹着个黑色的公文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点官样的笑容。另一个年轻点,二十出头,穿着蓝色的确良短袖,手里拿着个笔记本和钢笔,像个跟班。
完全陌生的面孔。不是寨子里的人,也不像邱家那边的亲戚。
“请问,这里是唐平萍家吗?”中年男人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点公事公办的腔调,口音是带着点官腔的本地话。
我愣了一下,他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还直接找到我家来了?
“是……是我家。你们是?”我没开门,警惕地问。
“哦,我们是乡政府民政办的。”中年男人笑了笑,从公文包里掏出个小本本,隔着门缝晃了一下,“我姓王,这位是小李。我们接到群众反映,了解一下你们家……唐小姝同志的情况。能开下门吗?”
乡政府?民政办?群众反映?
这几个词像小锤子,一下下敲在我心上。邱家到底还是去告状了?还把乡政府的人给招来了?他们想干什么?强行把五姑带走?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手心里全是汗。开不开门?开了,万一他们是来帮邱家抢人的怎么办?不开,得罪了乡干部,以后更麻烦。
就在这时,奶奶邱桂英不知道从哪儿听到了风声,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人还没到,声音就先到了:“哎呀!是领导来了啊?欢迎欢迎!平萍!快开门!让领导进来坐!”
奶奶脸上堆满了夸张的、带着谄媚和紧张的笑容,一把推开我,手脚麻利地打开了院门:“领导快请进!家里乱,别嫌弃!平萍,快去倒水!”
那两个乡干部被奶奶的热情弄得有点尴尬,但还是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走了进来,好奇地打量着我们的新房和院子。
五姑站在堂屋门口,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发抖,看着那两个穿制服的人,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像要被拖上刑场的囚犯。她死死抱着小金燕,孩子被她勒得不舒服,“哇”一声哭了起来。
小九和小娴也紧张地站在我身后,大气不敢出。
奶奶赶紧打圆场:“领导,这就是我闺女,小姝。可怜见的,被邱家打得……唉!快,小姝,给领导看看你身上的伤!”
王干部皱了皱眉,摆摆手:“老人家,别激动。我们就是来了解一下情况,不是来办案的。”他看向五姑,语气尽量温和:“唐小姝同志,你别害怕。我们听说你想和邱忠忠解除婚姻关系,但遇到了一些困难,是吗?”
五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只是死死抱着哭闹的孩子,眼泪无声地往下流。
奶奶抢着回答:“是啊是啊!领导!你可要给我们做主啊!邱家不是人!天天打她!往死里打!还想抢孩子!我们想离,他们不让!还欺负我们没扯证!天理何在啊!”
王干部和小李对视了一眼,小李赶紧打开笔记本记录。
“情况我们大致了解了一些。”王干部点点头,表情严肃起来,“现在呢,有几个问题。第一,你们和邱家属于事实婚姻,没有结婚证,处理起来比较麻烦。第二,关于家庭暴力和孩子抚养问题,需要调查核实。第三,也是最关键的,需要双方协商一致,或者通过调解达成协议。单方面意愿,很难办。”
奶奶一听就急了:“协商?跟邱家那帮畜生能协商出个啥?他们就是要拖死我闺女!领导,你们得管管啊!不能看着我家小姝被欺负死啊!”
王干部叹了口气:“老人家,你的心情我理解。但办事要讲程序。这样吧,我们明天会去邱家那边也了解一下情况,做做工作。你们呢,也再考虑考虑。最好是能双方坐下来谈,毕竟还有孩子嘛。实在不行……可能还得走法律程序,那更耗时耗力。”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五姑,语气缓和了些:“唐小姝同志,你的遭遇我们很同情。但婚姻家庭问题,清官难断。你要坚强点,也要为孩子的未来着想。一味躲避和僵持,不是办法。”
五姑猛地抬起头,眼泪流得更凶了,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迸出一句:“我不回去!死也不回去!孩子是我的!谁也别想抢走!”
王干部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弄得一愣,随即无奈地摇摇头:“唉……我们再去做做工作吧。你们等消息。”
他们又简单问了几句,记录了基本情况,就起身告辞了。奶奶千恩万谢地把他们送到院门口。
摩托车“突突”地远去了,留下我们一院子的人,心思各异,空气比之前更加凝重。
奶奶关上门,脸上的谄媚笑容瞬间消失了,换上了一副愁容:“哎呀!这事闹的!怎么把乡干部都招来了?邱家这帮杀千刀的!肯定没少去哭惨告黑状!这下麻烦了!”
她烦躁地踱着步:“协商?协他娘的商!跟邱家能协商出个屁!法律程序?那得等到猴年马月?还得花钱请律师!咱们哪有钱啊!”
五姑还站在原地,身体微微颤抖,眼神里的恐惧慢慢被一种更深的绝望取代。乡干部的到来,没有带来希望,反而像是一纸冰冷的通告,告诉她:你想躲?想靠沉默硬扛?没用的!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
她突然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小金燕被她吓到了,哭得更大声。
我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沉甸甸的,喘不过气。
乡干部的介入,像一把看不见的铲子,把刚刚勉强平静下去的泥水,又重新搅浑了。这场僵局,被赋予了“官方”的关注,似乎走到了一个必须解决的关口。可怎么解决?前景一片迷茫,甚至更加凶险。
邱家会买乡干部的账吗?会不会趁机提出更苛刻的条件?奶奶和幺叔的态度会变吗?五姑这颗已经死寂的心,还能经得起多少折腾?
夜晚再次降临。西屋的灯,依旧黑着。但我知道,五姑今晚肯定一夜无眠。乡干部的到来,像一道刺目的探照灯,照进了她试图藏身的黑暗角落,让她无处遁形,也让我们这个家,再次暴露在风口浪尖上。
这日子,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一浪未平,一浪又起。而且这新来的浪头,看着更汹,更猛,带着来自“上面”的压力,让人更加无力招架。
喜欢我留守的十七年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我留守的十七年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