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长安,已浸透初冬的肃杀。灰青色的天际低垂,压着整座都城;风自北来,卷着碎叶与尘沙,穿过纵横的坊巷。一座深宅大院便寂静蛰伏其间,门楣高耸,石兽沉默,仿佛与世隔绝。庭中老树枝桠嶙峋,枯叶在冷风中簌簌作响,时而飘零旋转,跌落阶前,更显得庭院深深、人影寂寥。青砖墁地,缝间苔色已衰,泛出苍褐。檐角悬着的铜铃偶尔轻响,声短而促,似也畏寒。阳光淡薄,斜斜掠过重重高墙,只在院中投下几片模糊而清冷的光斑,非但不能暖人,反叫人无端觉得——这宅院,这长安,正缓缓沉入一种无声的、广大的寒冷里。
“哥……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二哥……!!”
凄厉的女声从紧闭的门内断续传出,如困兽哀鸣,却迅速被厚重的门墙吞噬。院中落叶盘旋,无人回应,唯有风声呜咽。
初冬上午的阳光疏淡惨白,自高窗斜斜漏入,非但未添暖意,反将屋内映得如浸寒水。何季蓉瘫坐于角落,散乱的发丝贴在泪痕交错的颊边。她双眸空洞,怔怔望虚空——仿佛仍见两个月前,江寒在她眼前被一刀砍倒、跌入江边血泊的那一幕。
素色夹袄早已皱污不堪,袖口破裂痕迹斑斑。连日来,送进的饭食皆被她掀翻在地,陶片与冷羹狼藉四散。她只抱膝而坐,不声不响,如被抽走魂魄。偶尔,她会猝然扑向门板,竭尽捶打哭喊,终又无力滑落,蜷回阴影之中。光线缓缓移动,掠过她苍白脸颊,却照不进那双枯寂的眸子。
“吱呀——”门倏然开启。何仲岚步入室内,身后随朱子奢及几名端着饭菜的丫鬟。一阵冷风趁机卷入,卷动尘埃在光中翻滚。
“蓉儿,已几日未进食了?再这般,身子怎扛得住。”何仲岚语带关切,眸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漠。他朝丫鬟递了个眼色,饭菜被轻轻搁在桌上,碗碟相碰之声清脆却冰冷。
何季蓉一见兄长,几乎是连滚带爬扑上前,急问:“二哥,可有他的消息?江寒……他究竟如何了?”
何仲岚注视妹妹憔悴面容,缓声道:“已派人多方打探,并未寻得江寒尸首。”他语气沉痛,心中却冷静权衡。
何季蓉眼中蓦地闪出光亮,急追问:“你是说……他可能还活着?”
何仲岚曲身缓缓扶起她,颔首牵至桌边,“蓉儿,先用些饭食。回长安这一路,你本就未曾好好进食。”他言辞恳切,手中动作轻柔,心下却明白需先稳住她的情绪。
何季蓉却猛地摔开筷子,紧盯兄长双眼,质问:“二哥本该接应我们,为何反害江寒与他人?”
何仲岚面露难色,暗恼妹妹执着。此时朱子奢上前一步,沉声道:“三妹误怪二哥了。此事非二哥本意。人马乃太子所派,我等也是事后方知。至于江公子为何被牵连……想必也是太子之意。”他语态恳切,与何仲岚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何季蓉逡巡二人神色,见皆严肃诚挚,不觉心绪纷乱。她踉跄退至床边,猝然抬头嘶喊:“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言毕即向门口冲去。
门外下人死死阻拦。
“蓉儿!”,何仲岚声调骤扬,“休得任性!”他走到何季蓉面前,语气沉痛非常:“你忘却来长安的初衷了么?父兄之仇尚未得报,他们在天之灵若见你这般,岂能瞑目!”言至激动处,他眼中泪光闪烁,仔细观察妹妹的反应。
何季蓉蓦地一怔,望见二哥泪容,顿时“哇”的一声哭出来:“大哥……爹……”她紧紧抱住何仲岚,痛哭流涕。
朱子奢见状,领下人悄然退去。屋内唯余兄妹二人。
何仲岚轻抚妹背,沉声道:“好妹妹,父兄之仇,我们绝不善罢甘休!”他言词铿锵,心中却冷然——报仇之路,正需太子助力,任何阻碍都须铲除。
“欲报何家与杜伏威之血海深仇,咱们必须借助太子的力量。太子这次行事虽有些偏颇,却自有道理。”,见妹妹情绪稍定,他紧接着又道:“江寒之事,我必再加派人手探查,一有消息立刻告诉你。可好?”
何季蓉抹泪颔首。
何仲岚暗舒一口气,语气温和的续道:“蓉儿就在这里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的都不是问题。”
又陪片刻,何仲岚方起身离去。一出房门,面上悲悯顷刻消散,剩下一片沉冷。他与候在外面的朱子奢并肩走向书房,脚步声在廊间回响,一声声敲出冷硬节奏。
“没想到三妹对江寒用情至深。来长安这些时日,总算是将她劝住了。”,朱子奢率先开口。
何仲岚唇角微扬,露一丝讥诮:“在洧州时,我便看出蓉儿与江寒关系非比寻常。太子此番出手,倒让我们为难。”他语带无奈,眸中却无半分暖意。
“太子此举不难理解。江寒立场存疑,若常伴三妹身边,后患无穷,他这么做也是想让我们能够专心的为他服务。要知道女子为情所困时,判断易失准绳。万一出事,恐将让我们陷入更复杂的境地。”
何仲岚颔首,以指节重叩桌面:“但问题是至今仍未见江寒尸首。若死,自是一了百了;若未死,必始终牵动蓉儿心思啊。”
朱子奢凝眉沉思道:“二哥无需担忧。据士兵禀报,事发于运河之畔,尸身或已被水流冲走。即便江寒侥幸未死,亦必身负重伤。且试想,一残废之人,又能掀起何等风浪?时日一久,三妹自然会淡忘此事。”
何仲岚沉默须臾,终是叹息一声:“但愿如此。”然而其眼神中寒光一闪而过,心中却另有一番盘算——无论江寒生死与否,都绝不能让他再靠近何季蓉。太子的筹谋与何家的宿怨,岂容任何情感因素干扰。
几天后,秦王府。
书房内烛火通明,李世民端坐于主位,神色平静,指尖轻叩案几。他沉默片刻,才淡然开口:“既然未曾寻得江寒尸首,那便继续派人去找。”说罢目光转向一旁的房玄龄,语气虽缓,却隐有深意:“房先生,你这步棋,怕是失算了。”
房玄龄起身一礼,沉吟答道:“太子人马竟能准确寻至江寒落脚之处,的确出乎意料。不过,巧的是梁文君既然也没有返现尸体,仅其婢女殒命,想来江寒应无性命之忧,二人应是躲藏于某处。”他略顿一顿,复又从容说道:“既然江寒与梁文君在一起,臣以为,此局尚未算差。”
此时长孙无忌也站起身来,眉峰微蹙,沉声道:“世人皆称先生神机妙算,但现在梁文君与江寒已脱掌控,何季蓉也到了长安,诸事已成定局。若他日江寒现身京城,我倒想看看先生又该如何应对!”
房玄龄正欲辩解,李世民却微微一挥手,止住他的话头:“罢了。争论无益,静观其变也好。有些意外,未必是坏事。”随即转向杜如晦,问道:“杜先生有何高见?”
杜如晦闻声略作思索,缓声应答:“殿下棋局之上,非止江、梁二子。即使其暂脱掌握,仍有他子可制衡——江寒之妻张氏与幼女现已居长安,张公瑾也返京述职。较之太子手中的棋子,殿下局面仍占先机。”他稍作停顿,声音愈沉:“当务之急,实乃王世充所据之洛阳。”
李世民闻言嘴角微扬,颔首笑道:“还是杜先生见解深远。那就这样,江寒之事继续追查,仍交由房先生处置。洛阳一事关系重大,长孙、杜先生,需周密布置,万万不可有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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