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四年冬,辽阳城里雪深三尺,北风刮得人脸生疼。东街槐树胡同最里头那间漏风的破屋里,住着个叫陈文舟的书生。他原是奉天师范堂的学生,因参与学潮被开除,流落到辽阳,靠给棺材铺写挽联、替不识字的百姓代写家信过活。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陈文舟从当铺出来,揣着刚典当棉袍换的几张毛票,想着买半斤烧酒驱寒。天色已暗,胡同里积雪反着惨白的光,他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忽听得身后有人唤:
“先生留步。”
回头看去,是个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穿着水绿色棉旗袍,外罩灰鼠皮坎肩,手里提着盏白纸灯笼。灯光映着她的脸,眉眼如画,肤白似雪,只是嘴唇冻得发紫。
“姑娘叫我?”陈文舟疑惑。
女子走近,灯笼晃了晃:“妾身姓胡,名晚棠,刚搬来胡同口。见先生从当铺出来,想是手头拮据……妾身屋里炭火正旺,若不嫌弃,可来暖暖身子。”
陈文舟本想推辞,可寒风如刀,实在难忍,又见这女子神态恳切,便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胡晚棠的住处比陈文舟的破屋体面许多,一明两暗,屋里烧着地龙,暖意融融。桌上竟摆着四样小菜:酸菜白肉、油炸花生米、酱焖小河鱼,还有一碟冻梨。酒是烫好的高粱烧。
“先生请坐。”胡晚棠替他斟酒,手指纤长,指甲涂着淡淡的蔻丹。
陈文舟几杯酒下肚,身子暖了,话也多了。他讲起学堂里的理想,讲起被开除后的落魄,讲起在辽阳城看尽世态炎凉。胡晚棠静静听着,时而点头,时而给他布菜。
夜深了,陈文舟起身告辞,胡晚棠却拉住他的衣袖:“外面雪大,先生若不嫌……就留宿吧。”她的手指冰凉,眼神却烫人。
自那夜起,陈文舟的日子变了样。胡晚棠常来他的破屋,带来吃食、炭火,甚至偷偷塞钱给他。夜里,两人相拥而眠,她身体总是冰凉,但挨久了,也会渐渐暖起来。陈文舟问她身世,她只说自幼父母双亡,从关里来投亲,亲戚却已搬走。
“那你靠什么过活?”陈文舟问。
“妾身会些绣工,偶尔也帮人缝补浆洗。”胡晚棠说着,眼神闪烁。
陈文舟沉浸在温柔乡里,未察觉异常。直到开春后,胡同里开始传言。
卖豆腐的老李头悄悄拉住他:“陈先生,你那相好的……不太对劲。”
“怎么?”
“我每天寅时就起来磨豆子,好几次看见胡姑娘从城外回来,身上带着……说不清的味儿。”老李头压低声音,“像狐狸骚,又混着庙里的香火气。”
陈文舟不以为意,只当是闲话。可渐渐地,他自己也觉出古怪。
胡晚棠从不白日出门,总说怕光。她身上总有一股若隐若现的香气,初闻是茉莉香粉,细嗅却夹杂着动物皮毛的腥臊。最怪的是,她夜里常起身,对着一面铜镜描描画画。陈文舟朦胧中问过几次,她只说:“女子容颜,需时时修补。”
清明那夜,陈文舟被尿憋醒,起身时,发现胡晚棠不在炕上。里屋透着微光,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蹑手蹑脚走过去,从门缝往里瞧。
这一瞧,他浑身的血都凉了。
胡晚棠背对着门,坐在梳妆台前。她双手捧着自己的脸——不,不是脸,是一张完整的人皮,从头顶到脖颈,像是脱衣服般褪了下来!人皮下的真身,覆盖着赤红色的短毛,尖嘴长吻,两只耳朵竖在头顶,分明是只狐狸!
陈文舟捂住嘴,差点叫出声。那狐妖将人皮平铺在桌上,取出一套彩笔,就着油灯,开始细细描绘。它画得极其认真,先用人血调朱砂补腮红,再用乌贼墨描眉,最后取一小瓶透明膏体,在人皮眼角轻轻涂抹——那是鱼鳔熬的胶,能使皮肤紧致。
狐妖一边画,一边低声哼着什么曲调,像是辽南皮影戏的唱腔,又掺杂着野兽的呼噜声。画到嘴唇时,它突然停下,转头看向门口。
陈文舟赶紧缩回头,心脏狂跳。过了半晌,没动静,他再凑近门缝,看见狐妖已重新披好人皮,又变回胡晚棠的模样。她对着镜子练习微笑,左看看,右看看,直到表情自然了,才吹灭油灯。
陈文舟逃回炕上装睡,浑身发抖。胡晚棠回来躺下,冰凉的手指碰了碰他的脸:“文舟,你出汗了。”
“做、做了噩梦。”他声音发颤。
胡晚棠沉默片刻,轻声说:“噩梦都是假的,睡吧。”
第二天,陈文舟借口要去奉天找旧友,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胡晚棠没有阻拦,只是送他到胡同口,递给他一个包袱:“里面有干粮,还有……妾身绣的荷包,你带着。”
陈文舟不敢看她的眼睛,转身就走。出了城,他打开包袱,除了烙饼,果然有个荷包,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密。荷包里还有几块大洋,够他一路盘缠。
他在奉天躲了半个月,夜里总梦见那张人皮,梦见狐妖用彩笔描绘眉眼。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恐怖,反而想起胡晚棠的好——寒冬里的一碗热粥,他生病时的彻夜照料,听他讲抱负时眼里的光。
“她若要害我,早害了。”陈文舟对着荷包自言自语。
他决定回去。
回到辽阳是五月初,槐花开了,满胡同都是甜腻的香气。陈文舟推开自己的破屋门,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炕桌上摆着一碟槐花糕,还温着。
胡晚棠从里屋走出来,穿着月白衫子,脸色有些苍白:“你回来了。”
“我……”陈文舟不知该说什么。
“坐吧。”胡晚棠给他倒茶,“我知道你看见了。”
陈文舟手一抖,茶水洒了出来。
“我是狐,修了三百二十年,还差一劫就能得人身。”胡晚棠平静地说,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这一劫是情劫。师父让我找个人,真心待他,也得他真心,满九九八十一日,劫就算过了。”
“今天是第八十一天。”陈文舟突然想起来。
胡晚棠点头:“你走了,这劫过不了。但我不怪你,任谁看见那一幕,都会怕。”
“你为什么……要画皮?”
“道行不够,维持人形需借外物。”胡晚棠苦笑,“这人皮是我用香火钱从一个横死的姑娘家买来的,每七日需修补一次,否则就腐坏了。画皮的彩料也珍贵,人血朱砂、晨露胭脂……所以我才夜里出去,寻这些材料。”
陈文舟想起老李头说的“庙里的香火气”——那是她去偷供品里的朱砂。所谓的“狐狸骚”,是她真身的气息。
“你不吃人?”陈文舟问出最怕的问题。
胡晚棠笑了,这次笑得很真切,眼角有了细纹——人皮用久了,也会老化。“我修的是正道,只食天地灵气、人间香火。若害人,雷劫立至。”
那夜,他们像往常一样同榻而眠。陈文舟睁着眼,感受身边冰凉的体温,突然问:“八十一日满了,你会怎样?”
“明日卯时,若还得你真心,我便能褪去狐身,这人皮也会化成真正的肌肤。”胡晚棠的声音有些发抖,“若不得……我便打回原形,再修三百年。”
陈文舟握住她的手:“怎样才算真心?”
“你此刻不怕我,就是真心。”
第二天拂晓,胡同里传来头遍鸡叫。陈文舟醒来,看见胡晚棠坐在镜前,背对着他。晨光从窗纸透进来,她的轮廓镶着一层金边。
“晚棠。”他唤了一声。
胡晚棠回过头——没有戴人皮,赤红色的狐狸脸,琥珀色的眼睛,长吻微张。但陈文舟这次没有怕,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神情:温柔、忐忑,还有一丝希冀。
他起身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她。狐毛扎手,体温冰凉,但他没有松手。
朝阳升起,第一缕光照进屋里。胡晚棠的身体开始变化,赤红色的毛褪去,皮肤从脖颈向上蔓延,尖吻收缩,耳朵变小……最后,她转过身来,是一张真正的人脸,有温度,有血色,会因激动而泛红。
“文舟。”她开口,声音没变,眼泪却落下来。
陈文舟伸手抚摸她的脸颊——这次没有脂粉的滑腻,只有肌肤的温热。他低头吻她,尝到眼泪的咸,也尝到槐花的甜。
后来,辽阳城里少了个狐妖的传说,槐树胡同倒多了对寻常夫妻。陈文舟去了学堂教书,胡晚棠开了间绣庄,手艺精湛。只是每逢初一十五,她会去城外狐仙庙上香,供奉的除了瓜果,还有一套彩笔。
有人说夜里经过他们家,曾看见窗上映出两个身影,一个在读书,一个在绣花,偶尔相视而笑。那笑声很轻,混在风声里,听不真切,只觉得温暖。
再后来战乱起,夫妇二人不知所终。只有那间破屋还在,槐花年年开,甜腻的香气飘满胡同。偶尔有小孩说,半夜看见窗内有绿莹莹的光,像狐狸的眼睛。老人听了就笑:“哪来的狐狸,那是陈先生点的油灯,给他媳妇描眉呢。”
故事真假,无人考证。只是辽阳城的冬夜,风雪呼啸时,总有人想起那个画皮的故事,想起世间有些真情,能让人跨越皮相,看见真心。而有些恐惧,褪去之后,竟是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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