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奉医司深处那间静室仿佛被隔绝在尘世之外。
烛火在铜壁灯盏中微微摇曳,映得四壁影影绰绰,如同蛰伏的鬼魅。
沈知微亲自执壶,将温泉水缓缓注入青瓷盆中。
水汽升腾,带着淡淡的艾草与硫磺气息——这是她特调的杀菌浴液。
她动作极轻,却毫不迟疑地托起阿芸溃烂的手指,浸入水中。
指尖触到温热的一瞬,阿芸浑身猛地一颤,喉咙里溢出一声似哭非哭的呜咽。
她的皮肤早已皲裂发黑,指甲脱落,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创面。
可沈知微没有半分犹豫,用镊子夹着药棉,一点点清理腐痂,动作精准如解剖刀划开组织。
“忍着。”她低声说,声音不大,却像铁钉楔进骨缝,“疼,说明你还活着。”
阿芸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十五年?
二十年?
她自己都记不清在荣王府佛堂后的小屋里绣了多少幅“安胎图”。
每一针,每一线,都是红线缠金丝,绣的是龙凤呈祥,是子孙绵延……可她现在知道,那不是祝福,是咒术。
沈知微取出那枚特制铜铃,铃身刻满细密螺旋纹路,铃舌形如胚胎蜷缩,乃是以宫尺共振原理铸造,专为唤醒被蛊术封锁的记忆而制。
她轻轻一摇。
叮——
声波并不响亮,却穿透雨幕,直抵灵魂深处。
刹那间,阿芸的身体剧烈抽搐起来,双目骤然睁大,瞳孔缩成针尖!
她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双手猛然抓向空中,仿佛要撕碎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红丝……要穿骨……”她嘶哑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浆里捞出来的,“不能停……停下就会被吃掉……它们在井底看着……蛇钉会醒……”
沈知微屏息,迅速取出宫尺,将其贴于阿芸太阳穴。
筛网层瞬间激活,过滤掉杂音干扰,血晶缓缓浮现断续画面——
幽深井底,石龛内坐着一名老道人,灰袍破旧,面容枯槁。
他手中托着一枚青铜钉,形如盘蛇,蛇口咬住钉身,尖端泛着暗红光泽。
随着他诵经声起,钉子缓缓插入一块刻有“坤维锁心印”的石板。
每插一分,地面便震一下,远处山峦轮廓竟微微扭曲。
画面跳转。
月下空地,十名蒙眼女子跪成圆阵,每人手中牵着一根猩红丝线,汇聚中央一座青铜鼎。
鼎中烈焰熊熊,焚烧着婴儿衣物、胎发、血布……还有……一只尚未睁开眼的死婴。
沈知微心头巨震。
《康脉疏》残卷曾载:“妊魂祭者,取未育之女心志,合初生夭儿精魄,焚于子夜,可镇地动山崩。”母亲批注唯有三字——“此法逆天地生生之德,禁!”
可如今,这等邪祭不仅重现人间,更被系统化、仪式化,成了所谓“镇龙安国”的国家工程!
那些失神发疯的命妇,不是病,是被抽走了“魂丝”;她们绣的每一针,都在为这场献祭添柴加火!
她正欲追问,门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蝶影被人抬了进来,浑身湿透,脸色青紫,左肩、右臂、后背赫然插着三枚银针,针尾红线飘荡,竟还在微微蠕动!
“义庄……地下……”他牙关打战,嘴角溢血,却死死抱着一只染血陶罐不肯松手,“不是坟……是窑……他们在烧人骨……制釉……封地脉裂隙……”
话音未落,人已昏死过去。
温仲言冲上前急救,一边剪开衣衫止血,一边颤抖着手剖开那只陶罐。
罐中盛满黑色釉渣,散发着焦臭与腥甜混杂的气息。
沈知微立即取样,滴入试剂。
片刻后,溶液泛起诡异虹光,显微镜下竟析出大量钙化卵壳碎片——形状、结构、成分,完全匹配蛊虫外壳!
她猛地站起身,眼中寒芒炸裂。
“他们把活人当药引,死人当材料,连骨头都要磨成粉,去堵地下的裂缝!”她一字一顿,声音冷得能冻住雨水,“这不是医,是食人;不是祭,是吞国运!”
窗外雷声滚滚,一道闪电劈下,照亮她脸上凛冽杀意。
她转身望向仍处于半昏迷状态的阿芸,目光复杂。
这盲女是钥匙,也是炸弹。
她口中任何一句话,都可能引爆整个天枢阁的反扑。
“小德子。”她沉声下令,“封锁静室,任何人不得进出。阿芸的饮食由我亲验,她若开口,只许记录,不准外传。”
顿了顿,她眸光微闪,又补了一句:“……唯谢玄例外。”
小德子心头一凛,低头应是。
沈知微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
雨势稍缓,但夜色更浓,远处东陵方向隐隐有红光浮动,似窑火未熄。
她握紧宫尺,指尖抚过龟甲纹路。
十五年前,先皇后死于产床,三皇子夭折,太子殿中换了婴孩——那晚的地脉启钥,究竟是谁的手在拨动?
而现在,有人正用千百女人的神志、万千无辜者的尸骨,在大地血脉上钉下一根根蛇形铜钉,妄图篡改天命。
她冷笑一声,低声自语:
“你们以为,烧尽证据就能抹去罪孽?”
“可听诊器听得见地底的心跳……而我,听得见谎言的裂缝。”(续)
铜铃余音早已散尽,可静室中的空气仍如凝固般沉重。
沈知微站在窗前,指尖缓缓从宫尺的龟甲纹路上收回,掌心已沁出一层薄汗。
她知道,自己刚刚触到了王朝最深的疮疤——那不是巫蛊、不是邪术,而是一场以国运为赌注,以千万生灵为祭品的系统性吞噬。
阿芸仍在昏睡,唇角残留着血沫,眉头却不再紧锁。
记忆的闸门已被撬开一道缝隙,但她所见之景,足以让任何神志健全之人疯癫。
沈知微命小德子将她移入内榻,用艾香熏蒸经络,防止残余蛊气反噬心神。
她亲自调了安神汤剂,一勺一勺喂下,动作轻柔得不像那个在刑场上手起刀落剖腹取婴的“活阎罗”。
可她的心,早已冷硬如铁。
“封锁口供。”她转身下令,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钉,“阿芸所说每一句,不得传入耳房、不得录于医案、不得提于药堂。违者,以通敌论处。”
小德子跪地领命,额头抵地不敢抬头。
他知道,这话不只是说给下人听的——整个奉医司早已耳目交错,天枢阁的影子,甚至伸进了太医院的煎药炉。
唯有那一句“唯谢玄例外”,像根细针,扎进了他的记忆深处。
夜未歇,雨渐止。
东方刚泛出灰白之际,一道“太后懿旨”已送达工部衙门:因东陵春汛湿重,恐损先帝安宁,特命勘测队即日起修缮陵道,疏通山渠,务求三日内抵达义庄外围。
旨意来得突兀,流程却无破绽。
掌医监沈氏奉诏协理医药事务,随行督阵。
无人敢疑。
与此同时,城西炭市一辆辆满载黑炭的骡车悄然集结,车帘厚重,气味刺鼻。
赶车人沉默寡言,腰间鼓囊藏刃。
这是谢玄的黑翎密探,伪装成民间贩夫,车载的并非燃料,而是足量石灰与硫磺——一旦确认地下结构,便立即封堵窑口,断其气脉。
沈知微亲自登临山坡,在距义庄九百步处选定监听点。
她将宫尺埋入土层深处,启动被动共振模式。
筛网层如蛛网铺展,悄然捕捉大地每一次细微震颤。
起初,声波杂乱,如同风过枯林。
但随着时间推移,那频率渐渐清晰——
像是无数人在低声啜泣,又似虫群啃噬朽木,带着一种诡异的节奏感,仿佛某种巨大生命体正在苏醒。
她的手指猛地收紧。
傍晚时分,天色骤暗,云层低垂如压顶铁幕。
忽然,地面轻轻一震,宫尺血晶瞬间爆闪赤光!
画面浮现——
幽暗岩缝中,数十具尸体被浇上黑色釉料,层层叠叠砌入裂缝,如同砖石筑墙。
他们面目扭曲,四肢蜷缩,眼窝深陷,似死前经历极大痛苦。
而在墙体中央,七枚蛇形铜钉赫然镶嵌,每枚钉身皆缠绕一缕长发——青丝、白发、甚至孩童胎发,皆以红线系结,随地下热流微微摆动。
更令人窒息的是,那些尸体的胸腔位置,竟有微弱起伏,仿佛……尚未彻底死去!
沈知微瞳孔骤缩,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康脉疏》末篇残句:“地脉非死土,乃国之血脉;若以人骨为基,活魂为引,则可饲龙脉,篡天命。”
她终于明白。
这不是镇压地脉——这是在喂养它!
“他们把活人炼成‘人俑’,用蛊虫控魂,再以骨釉封存生机,让这些半死之人持续供养地脉……”她喃喃自语,声音冷得像冰,“所谓的‘镇龙安国’,根本是借国运之名,行食民之实!”
话音未落,远处义庄钟声突响——
当!当!当!
三声闷响,不似报时,倒似召唤。
紧接着,九百步外的山体传来一声沉闷巨响,如同巨兽吞咽猎物,连宫尺都为之震颤,血晶画面瞬间破碎。
沈知微猛然抬头,望向那片被暮色吞噬的山峦。
红光,又亮了起来。
比昨夜更盛,更近,仿佛地底有一双眼睛,正缓缓睁开。
她缓缓站起身,拂去衣上尘土,眼神锐利如刀。
“准备棺材。”她淡淡道,“要大的,能藏十个人那种。”
小德子一愣:“棺材?”
“送葬队伍。”她望着远方,声音轻得像风,“今夜子时,我要亲自去会会这‘地底之龙’。”
她没有再说更多。
但她的手,已悄然按在腰间的听诊器上。
那金属圆盘冰冷如初,却仿佛听见了地底深处,万千亡魂的哭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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