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土上,那枚花苞又有了变化。最初绽放的那片细小花瓣并未凋零,反而色泽愈发深浓,如同凝固的血珠。而紧挨着它的地方,第二片花瓣正艰难地、缓慢地试图挣脱苞片的束缚,探出一点同样绯红却更显脆弱的边缘。
幽璃凝视着那挣扎欲放的花苞,良久,才轻声道:“第六世。生于西北苦寒之地,然心向菩提。自幼便被送入‘寂灭寺’为沙弥,法号…了尘。”
李小草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哥哥…去做和尚了?”这与她记忆中那个纵横捭阖、情深似海的兄长形象,实在相去甚远。
“是。”幽璃颔首,眼神幽远,“或许前几世红尘纠葛、宦海沉浮太过疲惫,这一世,他潜意识中渴求超脱与宁静。寂灭寺乃苦修之地,戒律森严,生活清苦。他…心性沉静,日夜诵经礼佛,钻研佛法,是寺中最为虔诚的弟子之一。”
她顿了顿,声音里染上一丝复杂的情绪:“然其资质…依旧平凡。虽刻苦,却始终未能真正窥得佛法门径,悟得神通妙法。只是…心中的迷茫与空缺,似乎比前几世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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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灭寺坐落于荒山之上,狂风常年呼啸,吹得石墙斑驳,幡旗猎猎。
了尘便在这晨钟暮鼓中长大。他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衣,面容清秀却带着不健康的苍白,眼神澄净,如同山间未被污染的清泉。每日劈柴、挑水、诵经、坐禅,日子单调清苦,他却安之若素。
只是有时,在诵经至某些关乎“轮回”、“因果”的片段时,他会莫名地心神不宁。有时深夜打坐,脑中会闪过一些极其模糊的碎片——炽热的铁匠炉火、江南的杏花烟雨、冰冷的宫墙殿宇、还有一双盛满悲伤的美丽眼眸…
他将其归咎于修行不足,心魔作祟,愈发刻苦地研读经卷,敲打木鱼,试图驱散这些“妄念”。
然而,越是压抑,那空洞与迷茫之感便越是清晰。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寻找什么,等待什么,却不知究竟是何物。佛法广大,却似乎无法填满他灵魂深处那莫名的缺失。
这一日,寺中来了几位挂单的游方僧侣。其中有一位带发修行的女居士,身着素净青衣,风尘仆仆,却掩不住那通身的清冷气度。她自称“璃尘”,与寺中高僧探讨佛法时,言辞精妙,见解独到,令人侧目。
了尘在旁聆听,只觉这位居士所言,每每能切中他心中困惑,不禁心生敬佩。
之后数日,璃尘居士暂留寺中抄录经卷。了尘有时会被派去为她送些笔墨斋饭。两人偶尔会有几句简单的交谈,皆关乎佛法。
“居士,何为真如自性?”了尘在一次送斋时,忍不住问道。
璃尘居士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目光深邃,仿佛能看进他灵魂深处。她沉默片刻,方道:“无所从来,亦无所去。觅之了不可得,然亦未曾离却。”
了尘怔住,这话似解非解,却让他心中猛地一颤,那股熟悉的、莫名的悸动再次涌现。他望着这位清冷的居士,脱口而出:“居士,我们…是否曾在何处见过?”
话一出口,他便觉唐突,慌忙合十低头:“小僧失言了。”
璃尘居士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墨点滴落,污了经卷。她垂眸看着那墨点,声音听不出波澜:“小师父着相了。芸芸众生,相逢皆缘,何必执着于前尘。”
了尘面颊微热,连连称是,告退离去。
他却不知,在他转身后,那位一直淡泊超然的居士,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许久未曾动笔,直至笔尖墨汁干涸。更不知,那被污损的经卷之下,她另一只置于膝上的手,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刻出了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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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瑶台仙宫。
西王母坐于云镜之前,镜中显现的正是寂灭寺清冷的景象。她微微叹了口气。
“陛下,”侍立一旁的仙官低声道,“幽璃仙子此举,是否已…”
西王母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她自有分寸。并未逾越太多,只是…以同道身份,予他些许微光,聊慰其求索之苦罢了。罢了…传我谕令,对轮回法则的感应,于此一世,可稍作…松动。允她稍近些许,然仅限于论道之言,不可涉及前尘,不可干预命数。”
仙官领命而去。
云镜之中,显现出李小草的身影。她正焦急地试图让一株仙草开花,那仙草却毫无反应。她的神力,对于清修苦寒、佛法笼罩的寂灭寺,几乎难以渗透分毫,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西王母看着她,轻轻摇头:“痴儿…各有各的缘法,各有各的劫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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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那微不可察的“松动”,了尘发现,自己与那位璃尘居士“偶遇”和探讨佛法的机会似乎多了一些。
她从不与他谈论世俗之事,只论佛法。有时是在藏经阁外的石阶上,有时是在古松下。她的点拨总是恰到好处,在他修行陷入瓶颈时,总能一语点醒,却又不会过度深入。
了尘对她愈发敬重,视为良师益友。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期待与她的交谈,并非因为别的,而是与她说话时,心中那份巨大的空洞和迷茫,似乎能得到片刻的安宁。他甚至觉得,这位居士看他时,那清冷的目光深处,藏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极深的慈悲与…痛楚。
他再次归咎于自己的妄念。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他修行依旧无太大进展,身体却因长期清苦的生活和内心的耗损而渐渐垮掉。他开始咳嗽,日渐消瘦。
璃尘居士看在眼里,清冷的眉宇间蹙起的忧虑越来越难以掩饰。她开始在一些素斋中,悄悄加入极其温和、几乎无法察觉的滋补药性。了尘吃了,只觉得近日斋饭似乎格外香甜,身体也暖和一些,并未多想。
一次,了尘咳得厉害,险些晕厥在禅房。朦胧中,感觉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覆上他的额头,一股温和却带着难以言喻悲伤的气息缓缓流入他体内,暂时压下了那撕心裂肺的咳嗽。
他努力睁开眼,禅房内空无一人,只有油灯如豆,摇曳不定。
门外,廊下阴影中,幽璃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收回手,嘴角溢出一丝极淡的血迹——以鬼仙之力强行缓解凡人之痛,再次引动了法则的反噬。她抬手擦去血迹,望着禅房的方向,眼中是无尽的哀凉。
她能缓解他身体的痛苦,却无法改变他油尽灯枯的命数。能与他探讨高深佛法,却不能告诉他一句“我认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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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尘的生命,最终定格在了一个寒冷的清晨。
他预感到大限将至,并未惊慌,只是平静地请求师兄们将他扶到殿中佛像前。
他盘膝而坐,双手结印,面色苍白如纸,眼神却异常清明。他低声诵念着经文,声音微弱却坚定。
殿外,狂风卷着雪沫,呜咽作响。
一个青衣身影悄然立于风雪之中,隔窗望着殿内那盏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一动不动,如同化作了另一尊苦雪的石雕。
了尘诵经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他忽然又想起了那位璃尘居士,想起她论法时清冷的声音,想起她眼中那深藏的慈悲与痛楚…
原来…修行一世…
终究…还是未能参透…
那莫名的熟悉与空洞…究竟是什么…
真灵飘离,回归彼岸。
往生土上,那第二片花瓣终于完全挣脱而出,虽然仍显弱小,却已然绽放。花苞的整体形态愈发清晰,那抹绯红,艳得惊心。
第六世,终结于青灯古佛旁,毕生求索,却未能得解心中惑。
唯有那一次次看似偶然的佛法探讨,和那融入素斋、覆于额头的微弱暖意,成为这一世清冷修行的底色中,唯一一抹带着悲悯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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