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燕赵大地,风里还带着点料峭的凉意,可西坡村的田埂上,已经能闻见新翻泥土的腥气。
林雨潇背着手站在地头,眉头拧成个川字——这是他接任生产队长的第三个月,眼前的景象和他刚来时没差多少:二十来个社员散在二十亩麦田里,像撒了把芝麻,东倒西歪没个章法。
王二虎靠着老槐树蹲在那儿,烟袋锅子“吧嗒”得响,手里的锄头半天不带动一下,眼睛直瞟着远处的河沟,像是在数游鱼;
被撤职的张老根更省事,干脆把锄头往地里一插,拢着袖子晒太阳,嘴里还哼着跑调的梆子腔。
与之相反的是地那头的老周头,腰弯成个虾米,手里的锄头起落得又快又匀,麦垄间的杂草被除得干干净净,连土块都耙得细碎;
赵建军和赵晓梅两个知青,埋头浇水,水管子捏得稳稳的,水流顺着垄沟慢慢渗,没半点浪费。
“干好干坏一个样,谁愿出死力?”
林雨潇心里明镜似的。他被社员们推选为生产队长。可这队长当得憋屈——队里沿袭的是“劳动大帮轰”的老法子,不管干多干少、干好干坏,一天都记八个工分,积极性早被磨没了。
更让人着急的是种田的老法子:选种凭手抓,施肥靠土粪,病虫害来了只能靠喊,去年全队的小麦亩产才三百来斤,连社员的口粮都勉强够。
回到队部,林雨潇把墙上落灰的《农业技术手册》翻出来,借着煤油灯的光逐字看。
窗外的风刮得纸窗“哗啦”响,他却越看越精神:原来选种要晒种、浸种,施肥要分苗情,病虫害能靠草木灰、石灰防治——这些他在县里开会时听农业专家提过,只是没往心里去,如今才知是救急的良方。
“光自己懂不行,得让全队都学会。”
第二天一早,林雨潇揣着两个窝头就往县城跑。
县农业局的李教授是农大的老教授,之前下公社讲过课,林雨潇找了两趟才见着人。听说是西坡村要学科技种田,李教授当即答应:“年轻人有这份心就好,农时不等人,我这就跟你走。”
李教授来的那天,队部的院子挤得水泄不通。老人没讲空话,拎着个布包往台上一站,先掏出两把种子:“大伙儿看,这把是咱自己留的种,瘪的、带虫眼的占一半;这把是选过的‘冀麦1号’,颗粒饱满,出苗率能高三成。”
他又拿起几片叶子,指着上面的虫眼:“这是麦蚜,别看小,能把麦子的养分吸光,用草木灰掺生石灰撒上去,比打农药还管用。”
社员们凑得近,伸着脖子看,嘴里啧啧称奇。
老周头摸出烟袋想递过去,又想起啥似的缩了回去,只一个劲问:“李教授,那玉米选种咋弄?俺家去年种的玉米,棒槌才巴掌大。”
李教授笑着答:“玉米要选‘硬粒种’,晒三天,用温水泡一夜,种的时候隔一尺一棵,行距留两尺,通风透光才长好。”
林雨潇搬个小板凳坐在最前排,笔记本记得密密麻麻,连李教授说的“浇水要浇‘透根水’,别浇‘皮面水’”都标了着重号。
课间休息时,他拽着李教授的胳膊不放,从选种问到秋收,把队里的地块肥瘦、水利情况一一说清,李教授被他的认真劲打动,留了地址:“有问题就写信,我给你寄资料。”
打这天起,西坡村的地里多了道风景:林雨潇每天提前半小时下地,背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笔记本、卷尺和放大镜,逐块地查看土壤墒情,给玉米苗、麦苗做记录;
傍晚收工后,队部的煤油灯总要亮到半夜,他要么翻农业书籍,要么整理白天的笔记,有时候还把老周头、张大爷请来,一起琢磨地块该种啥、咋管理。
可光有科技还不够,“大帮轰”的根子不除,再好的法子也落不了地。
林雨潇思谋了半个月,终于在队委会上抛出了“生产责任制”的想法:“把全队210亩地分成10个作业组,每组21亩,按地块肥瘦、作物种类定任务——小麦亩产保底400斤,超产一斤加2分工;玉米亩产保底800斤,超产一斤加1.5分工。干活质量由老周头、张大爷这两位老把式牵头监督,合格了才记工,不合格的返工,返工不算额外工分。”
这话一出口,队委会炸开了锅。
副队长陈长生皱着眉:“雨潇,这法子行不行啊?历来都是一起干,分了组,万一有人耍滑,各组闹矛盾咋办?”
王二虎的堂哥王老三也附和:“就是,我家二虎那性子,分给他地块,还不得把地荒了?”
林雨潇早有准备,拿出一张画好的地块图:“地块按肥瘦搭配,抓阄分配,公平公正;每组设组长,负责统筹,老周头、张大爷是总监督员,每天巡查打分。至于怕有人耍滑——”
他抬眼扫了一圈,“干好干坏工分不一样,耍滑的工分少,分粮食、分柴禾就少,日子过不下去,他自己就着急了。”
老周头第一个拍板:“我看行!俺种了一辈子地,最恨干好干坏一个样,凭啥勤快人跟懒汉拿一样的工分?”
张大爷也点头:“雨潇这法子,是给咱勤快人撑腰!”
有了两位老把式支持,其他队委也没再反对,生产责任制就这么定了下来。
分地那天,队部院子里摆着个陶盆,里面装着写着地块号的纸团。
社员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赵建军、赵晓梅这些年轻人摩拳擦掌,王二虎、张老根则缩在后面,眼神里满是不安。
林雨潇喊着名字,一个个上前抓阄:赵建军抓了南坡的好地,乐得直蹦;
赵晓梅抓了村东的中等地,也笑着说“好好种,肯定能超产”;
王二虎磨蹭了半天,伸手抓了个纸团,展开一看是北坡的薄地,脸“唰”地就拉了下来,嘴里嘟囔着“晦气”。
林雨潇听见了,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二虎,北坡的地是薄点,但只要按李教授说的法子种,多上粪、勤除草,照样能高产。你要是好好干,工分比以前多得多;要是还像以前那样耍滑,月底工分不够,分粮食的时候可别怨人。”
周围的社员都看着,王二虎脸一红,嘟囔着“知道了”,扭头走了。
责任制推行的头几天,还真出了岔子。
王二虎和张老根分在一组,两人锄草时敷衍了事,草只除了表面,根还留在地里;
浇水时更省事,水管子往地里一放,两人就蹲在树荫下抽烟,水顺着垄沟流到了别人的地里。
老周头巡查时发现了,当即记了下来,在傍晚的评工会上说:“王二虎、张老根组,除草不合格、浇水浪费,今天每人只记3分工。”
王二虎当即炸了:“凭啥?俺俩干了一天,咋才3分工?”张老根也跟着喊:“就是,老周头你是不是偏心?”
林雨潇站起身,手里拿着记工本:“二虎,老周头是不是偏心,你自己心里清楚。上午我去北坡,看见你俩锄草只刨了表层土,草根都在;中午浇水,你俩把水管子一扔就抽烟,水漫到了赵晓梅的玉米地,晓梅还得帮你俩堵水。你俩这活,能算合格吗?”
他又指着赵晓梅的工分记录,“晓梅组今天除草除得干净,浇水浇得透,每人记16分工,是你俩的五倍还多。”
周围的社员都议论起来:“就是,干多少活拿多少工分,没毛病。”
“自己偷懒,还好意思闹?”
王二虎和张老根被说得哑口无言,低着头坐了回去。第二天一早,两人不等喊,就扛着锄头下了地,除草时把草根都刨了出来,浇水时也盯着水管子,不敢再偷懒。
日子一天天过,西坡村的地里渐渐有了新气象。清晨天不亮,各作业组的社员就扛着农具下了地,地里到处是“叮叮当当”的锄地声、说说笑笑的闲聊声;
中午歇晌时,社员们也不闲着,围着老周头问种田的窍门,或是听林雨潇讲李教授寄来的农业资料。
赵晓梅组种的玉米,按林雨潇教的法子,行距留得宽,通风好,玉米苗长得比别的地方粗壮;
老周头组的小麦,撒了草木灰防治蚜虫,麦穗长得饱满,没一点病虫害。
反观邻村的生产队,还是“大帮轰”的老样子,社员们磨洋工,庄稼长得稀稀拉拉,远远望去,西坡村的田地像是铺了层绿毯子,比邻村的高出一大截。
麦收时节到了,金灿灿的麦子在风里翻着浪,空气里满是麦香。
公社派来的技术员测产时,拿着镰刀割了一捆麦子,脱粒后称了称,笑着喊:“西坡村的小麦,亩产520斤!比去年翻了快一倍!”
社员们听了,当场就欢呼起来。赵建军举着镰刀蹦得老高:“俺们组超产120斤,能多拿240分工!”
赵晓梅红着脸笑,手里的麦捆抱得更紧了;老周头捋着胡子,看着满场的麦子,眼眶有点湿:“种了一辈子地,从没见过这么好的收成!”
王二虎和张老根也乐了——他俩这几个月好好干活,工分比以前翻了一倍,分麦子的时候,两人各分了三百多斤,比去年多了一百多斤,扛着麦子回家时,腰杆都直了。
消息传到公社,公社书记刘书记专程骑着自行车来西坡村视察。
他站在麦地里,捏着饱满的麦穗,又看了看地头墙上贴的工分表,对林雨潇说:“小林啊,你这生产责任制真是个好办法!科技种田+责任制,把社员的积极性全调动起来了,这就是学大寨的好榜样!”
没过几天,公社组织了全公社十几个生产队的队长来西坡村参观。林雨潇带着大家走遍了各个地块,从选种、施肥讲到病虫害防治,又拿出工分记录册,详细介绍责任制的落实情况。
老周头、赵晓梅被拉着当“讲解员”,说起怎么干活、怎么超产,脸上满是自豪;
王二虎也被人围着问,他挠着头笑:“以前偷懒惯了,现在知道干多干少不一样,不勤快不行啊!”
参观的队长们看得心服口服,回去后都学着西坡村的样子,搞起了科技种田和生产责任制。西坡村一下子成了全公社的样板,林雨潇的名字也在公社里传开了。
更让人振奋的是,县里要召开全县农村工作会议,专门点名让林雨潇作为先进典型发言。
接到通知那天,林雨潇正在地里指导社员种玉米,手里还沾着泥土,通讯员骑着自行车来,喊着“林队长,县里的通知!”,他才擦了擦手,接过那张盖着县农业局公章的信纸。
开会那天,林雨潇特意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干部服——那是他下乡前穿的,衣角磨出了毛边,却洗得干干净净。
他手里攥着发言稿,心里有点紧张,手心沁出了汗。可一想到队里的麦子、玉米,想到社员们脸上的笑容,他就镇定下来。
轮到他发言时,他走上台,没说一句空话:“各位领导、各位同志,西坡村能有今天的收成,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科技种田的功劳,是生产责任制的功劳,更是全体社员干出来的……”他从请农业专家讲课讲起,讲到怎么说服社员接受责任制,怎么解决王二虎、张老根的偷懒问题,又讲到老周头、赵晓梅这些勤快人的带头作用,每一句话都朴实无华,却透着实实在在的成效。
台下的掌声一阵接一阵,县长坐在前排,听得频频点头,当场在笔记本上写了“西坡经验,全县推广”八个字。
会议结束后,好多县的干部围着林雨潇,要他的发言稿,问责任制的具体细则。林雨潇一一解答,从地块分配到工分计算,再到监督办法,说得详详细细,忙到天黑才跟着公社的同志回到公社。
夜里,林雨潇躺在公社的招待所里,却没睡着。他成了全公社、全县的先进典型,可心里始终悬着一件事——北京的父亲。
父亲原是北京国务院的干部,几年前因为“右派问题”被停了职,被下放劳改农场改造。林雨潇下乡后,只能靠母亲的来信了解情况。每次收到母亲的信,他都连夜看,信里母亲总说“家里一切都好,你安心在乡下干活”,可他知道,母亲是怕他分心。
这几个月忙着搞生产、应付参观,他没来得及给家里写信,心里的牵挂却一天比一天重。
第二天一早,林雨潇骑着自行车赶回西坡村。刚到队部,就看见通讯员等着他,手里拿着一封北京寄来的信:“林队长,你的信,北京来的!”
林雨潇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接过信。信封是母亲熟悉的字迹,右上角贴着一张八分的邮票,信封边缘有点磨损,看得出是走了不少路。他找了个没人的地头,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信纸是家里常用的方格纸,母亲的字写得有点潦草,看得出来写的时候很急切:“雨潇吾儿,见字如面。你父亲的事有眉目了,组织上查清了情况,之前的问题是误会,已经恢复了工作,只是身体有点虚,在家休息。你抽空回来一趟,一家人聚聚,你也顺便看看你父亲……”
林雨潇看着信,眼眶一下子就湿了。这几个月的辛苦、委屈,还有对父亲的牵挂,此刻都化作了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他抬手擦了擦泪,又把信看了一遍,确认自己没看错——父亲没事了,没事了。
他站起身,看着眼前金灿灿的玉米地,看着远处社员们忙碌的身影,心里又喜又愁。喜的是父亲的事终于有了好结果,愁的是队里正在忙着秋收,玉米要收割,麦子要播种,正是离不开人的时候。
“得把队里的事安排好再走。”林雨潇打定主意,转身往队部走。他先找副队长陈长生,把秋收、播种的任务一一交代清楚,又特意叮嘱老周头:“北坡的玉米熟得晚,要多照看,别让鸟啄了;播种的时候,一定要按李教授说的,选‘冀麦1号’,浸种后再种。”
老周头点点头:“雨潇,你放心回去,队里的事有俺们呢!”赵建军、赵晓梅也过来说:“队长,你安心看伯父,地里的活俺们多干点,保证不耽误农时。”
林雨潇看着大家真诚的眼神,心里暖暖的。他回住处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一件换洗衣裳,还有那本记满农业知识的笔记本。
临走前,他又去地里转了一圈,看着饱满的玉米棒、绿油油的麦苗,心里默念:等我回来,咱们再把西坡村的田地种得更好。
村口的老槐树下,社员们都来送他。王二虎扛着锄头,瓮声瓮气地说:“队长,早去早回,俺们等着你回来教俺们种冬小麦。”
张老根也说:“是啊,你不在,俺们心里不踏实。”
林雨潇笑着点头,跨上自行车。风从耳边吹过,带着麦香和泥土的气息,他蹬着自行车,顺着田埂往公社方向走,身后是西坡村金灿灿的田地,和社员们挥着的手。
他知道,这次回北京,不仅是看父亲,更是为了带着更坚定的信念回来——把西坡村的生产搞得更好,让社员们的日子越过越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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