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的临时营地瞬间死寂，刚刚还洋溢着胜利喜悦的战士们，脸上的笑容像是被十二月的寒风冻住，僵硬而不安。
庆功的马奶酒尚在锅中温着，咕嘟着细小的气泡，却再也无人关心它的温度。
分区司令，陈庚，那可是整个晋西北跺一跺脚，地面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他亲自带着警卫连上山，这阵仗，哪里是来庆功的，分明是来兴师问罪的！
老赵的脸色比锅底还黑，他一把拽住林锋的胳膊，压低了声音，急得额角青筋直冒：“疯子！你这回捅大篓子了！司令的脾气你不知道？违抗军令，这是要上军事法庭的！赶紧的，就说通讯线路断了，没接到撤退命令，是误判了敌情，被迫打了一场遭遇战！不然谁也保不住你！”
林锋的眼神却平静得像一口深井，他轻轻拨开老赵的手，目光扫过墙上那张布满了红色箭头的日制地图，语气淡漠却坚定如铁：“老赵，从咱们决定留下的那一刻起，退路就断了。现在编理由，只会让他觉得我心虚。”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那是一种近乎疯狂的自信。
“这一仗，我打的就是阳谋，就是明牌。战场上，命令错了就是错了，对的也可能是错的——唯一的标准，就是能不能打赢。我赢了，那么过程再离谱，也是对的。”
老赵被他这番话噎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只能眼睁睁看着山道上人影晃动，一支装备精良的队伍正以雷霆之势逼近。
为首那人身材魁梧，面容刚毅，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正是分区司令陈庚。
片刻之后，陈庚带着一股寒气踏入了简陋的指挥部。
他身后的警卫员个个目光如电，腰间的驳壳枪枪套都解开了扣子，仿佛随时准备执行命令。
指挥部内的空气瞬间凝固，温度骤降。
陈庚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先是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最后死死钉在林锋身上。
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迈步走向那张挂在墙上的地图。
那上面不仅有日军的兵力部署，更有林锋用炭笔手绘的伏击流程图，每一个步骤，每一个时间点，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你说日军会分兵合击，东西两线形成钳形攻势，依据何在？”
陈庚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所有人都为林锋捏了一把冷汗，这可是最关键的问题，一旦回答不好，就是臆测和赌博，罪加一等。
林锋却是不慌不忙，从怀里取出一叠皱巴巴的纸页，上面是用铅笔记录的奇怪符号。
他将纸页摊在桌上，又指了指角落里那台缴获来的日军九四式电台。
“报告司令，依据在这里。”他指着纸页，“鬼子的通讯联络有固定规律，每天上午九点整，驻蒙军司令部会与下属各联队进行一次信号核对，频率固定，电文格式化。我让小石头带着两个懂点洋文的战士，监听了整整三天，把他们所有的调度密语都记了下来。”
他拿起一张残破的电文纸片，这是从一名被击毙的日军通讯兵身上搜到的。
“结合这份电文残页和俘虏的口供，我推演出他们的行动规律。这次围剿，他们称之为‘秋风扫叶’行动，西线的田中联队作为急先锋，必须在指定时间穿插到位，而东线的主力部队则会滞后六个小时，等待田中联队的消息，再发动总攻。他们以为这是天衣无缝的钳形攻势，却恰恰给了我们一个时间差。”
整个指挥部里，除了林锋清晰沉稳的声音，再无半点杂音。
就连陈庚身后的警卫员，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靠着监听和几份残破的情报，就能推演出日军一个联队的完整行动方案？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陈庚的眼神剧烈地波动了一下，那张铁青的脸庞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他猛地一挥手：“把俘虏带上来！”
很快，五花大绑的日军曹长被小石头一脚踹了进来。
那曹长起初还梗着脖子，但在看到林锋拿出的那份调度规律记录，以及听到林锋用生硬的日语复述出他们部队的行动口令后，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竹筒倒豆子般将一切和盘托出。
事实与林锋的推演分毫不差！
田中部队确实是先锋，而日军的指挥部，甚至计划在明日午后，就要推进到距离此地不足五十里的黑风口，设立前进基地，准备一举荡平根据地。
听到这里，在场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不是林锋当机立断，违令设伏，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众人以为事情告一段落时，林锋却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陈庚，语出惊人：“司令，敌人先锋被歼，指挥部与主力部队之间出现了长达数小时的指挥断层和信息差，他们现在必定心神大乱！我认为，这正是我们反扑的最好时机！”
他指向地图上的一条蜿蜒的虚线：“根据俘虏口供，今晚会有一支后勤车队为他们的前进基地运输物资。我请求，由我率领一支精干小队，连夜奔袭，端掉他们的后勤车队！夺下药品和粮食，再放一把大火，我保证让他们三个月都缓不过劲来！”
疯子！这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刚打完一场九死一生的大胜仗，连口气都还没喘匀，他居然就要立刻发动下一次进攻！
陈庚死死地盯着林锋，仿佛要将他看穿。
指挥部里，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司令的最终裁决。
良久，陈庚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复杂：“你小子的胆子，比天还大……”他停顿了一下，话锋陡然一转，眼神中竟透出一丝赞许，“……可你这颗脑子，也他娘的太有用了！”
当晚，陈庚亲自主持召开了干部会议。
会议上，他没有再提违抗军令的事，而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了一项破格决定：特批林锋所部，由临时加强排，正式升格为“独立行动队”，编制五十人，精选全分区最优秀的战士，武器装备优先补给，并且，直属分区司令部指挥！
这意味着，林锋从此有了一定程度的“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特权！
宣布完任命，陈庚的脸色又瞬间沉了下来，他指着林锋的鼻子，厉声警告：“但是，我把话说明白！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下次再敢擅自行动，就算你把天皇的脑袋给我拧下来，我也要关你禁闭！听明白了没有！”
“是！保证完成任务！”林锋挺直腰板，吼声震天。
散会后，陈庚单独留下了林锋。
他递给林锋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深深吸了一口，才低声说道：“小子，你知不知道，上面有人看你不顺眼，想把你调去后方搞队列训练，说你是个刺头，不服管教。”
林锋的心猛地一沉。
“是我把条子压下来了。”陈庚吐出一口浓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变得深邃，“我跟他们说，不行。别人需要教科书，你小子，现在就是最好的那本活的教科书。”
深夜，寒风呼啸。
林锋一个人蹲在篝火旁，用一块浸了油的布，仔细擦拭着刚缴获的三八大盖。
枪身冰冷，却透着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
“锋哥。”小石头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像只敏捷的狸猫，他递过来一张揉得发皱的纸条，声音压得极低，“河谷那边，我们的人有发现了。”
林锋接过纸条，借着火光展开。
上面是侦察员用炭笔画的潦草地图，一个箭头指向河谷北侧，旁边写着一行小字：日军运输队，卡车十二辆，护卫兵力约一个不满编小队，车上满载木箱，标识为药品及军粮。
小石头看着林锋，眼中闪烁着兴奋与询问的光芒：“哥，干不干？”
林锋将纸条凑到火苗上，看着它化为一小撮灰烬。
他抬起头，将嘴里叼着的半截烟头用力吹灭，火星在夜色中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瞬间熄灭。
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冰冷的枪身被他握得咯吱作响。
“司令给了我们一把刀。”
他的声音在寒夜里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股嗜血的冷酷。
“现在，是时候让这把刀，见见血了。”
远处，残月如钩，星光稀疏如雨，冰冷的河谷在夜幕下像一条潜伏的巨兽，静静等待着猎物与猎人的光临。
新的猎杀，即将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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