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陆昭便回到了客栈。他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模样，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向我汇报了昨日的查探结果，与赵诚、孙海他们反馈的情况大同小异。
“大人，市舶司如今如同铁桶一般，”陆昭声音平稳，“自那吴德禄事发后，内部官吏人人自危，非必要绝不与外人交谈，即便是在常去的茶楼酒肆，也难再听到什么闲言碎语。属下多方试探，皆无功而返。”
我默默听着，心中并无意外。王晨光此番断腕求生，效果立竿见影。
陆昭汇报完毕，话锋一转，那双清澈却深邃的眼睛看向我，带着恰到好处的探究：“大人，明面线索已断，我们之前撒出去的‘石子’（指谣言）似乎也未能激起更大波澜。不知……您安排的那条暗线，关于商户与商船方面，可有什么新的进展？”
我心中一凛，陆昭果然敏锐，始终惦记着这条线索。但我绝不能透露沐辰的身份、现状以及东厂介入之事。
我面上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无奈，轻轻摇头，顺着陆昭的话说道：“陆巡捕所言极是。暗线那边……暂时也未有决定性的发现。或许是我们抛出的‘石子’还不够分量，又或许，对方比我们想象的更能沉得住气。”我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杯，呷了一口，语气转为沉稳，“眼下敌暗我明，对方严防死守，我们若再贸然动作，恐适得其反。依本官看，不如暂缓攻势，静观其变，等待对方露出破绽。”
这话既是说给陆昭听，也是我此刻真实的策略。在沐姑娘抵达和沐辰脱离危险之前，我必须隐忍。
陆昭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似乎对我的“保守”略有意外，但并未多言，只是躬身道：“大人深谋远虑，下官明白了。”
就在此时，客栈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名市舶司的胥吏出现在门口，恭敬地递上一份帖子：“沈大人，我家王提举请您过府一叙。”
我与赵诚交换了一个眼神。王晨光主动相邀，必然又是试探。
“回复王提举，本官稍后便至。”我平静地接过帖子。
再次踏入市舶司衙门那间雅致却压抑的内书房，王晨光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昨日那场步步杀机的交锋从未发生。
“沈大人巡查辛苦，”王晨光笑容可掬，亲手为我斟了杯茶，“连日劳顿，不知大人与麾下诸位可还安好？这宁波府地界，虽不及南京繁华，但海风潮湿，偶有毒虫瘴气，若有不慎，染上什么伤病，尤其是……诸如内伤外伤，或是不小心中了什么古怪的毒素，那可真是棘手得很呐。”
他语气温和，仿佛只是上司对下属的寻常关怀，但字字句句都像淬了毒的针，直指沐辰中毒之事。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试图从我脸上捕捉到一丝焦虑或慌乱。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波澜不惊，甚至带着一丝疏离的客气：“有劳王提举挂心。本官与手下皆粗鄙武人，身子骨还算硬朗，暂无不妥。提举大人日理万机，就不必为这些微末小事费心了。”
王晨光见我神色如常，语气平稳，毫无担忧之色，心中不禁泛起嘀咕。他暗自思忖，面上笑容不变，不再纠缠此事。
他转而问道：“沈大人此次公干，时日似乎比往常例巡要长上许多啊。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若需本官协助，尽管开口。在这宁波地界，本官说话，多少还有些分量。”
我抬眼，目光平静地迎上王晨光：“提举大人何出此言？莫非是担心……本官查得太久，会查出些什么不该查的东西？”
“哈哈哈！”王晨光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沈大人说笑了！本官行得正坐得直，何惧查验？只是担心大人此行若徒劳无功，回南京后不好交代。毕竟，眼看一桩大功就要到手，如今却……唉。”他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
我不动声色：“哦？不知提举大人所指的‘大功’是？”
王晨光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种“我为你着想”的诚恳表情：“既然沈大人问起，本官也就不藏私了。据本官手下人查明，城中那家‘海源货栈’，长期以来，只有货物运入，却罕见货物运出，行为甚是可疑。本官怀疑，此地极可能就是之前那伙试图贿赂吴德禄的不法商贾之据点！他们定然是在其中囤积赃物，图谋不轨！”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沈大人何不以此为由，带队查抄了这海源货栈？若能人赃并获，岂非大功一件？也免得大人空手而归啊。”
我心中剧震，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
海源货栈！那是东厂在宁波的秘密据点！王晨光竟然知道这个地方！他这是想借刀杀人，让我去捅东厂这个马蜂窝！一旦我真去查抄，东厂必然震怒，届时别说继续调查，恐怕立刻就会被曹震霆视为弃子，甚至招来杀身之祸！
然而，震惊之余，我迅速冷静下来，并从中捕捉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王晨光并不知道我与东厂合作的内情！他甚至不知道让我来查市舶司的，就是东厂本身！他还以为这只是南京方面因张公公倒台而发起的常规反腐调查，最多牵扯到福昌号行贿！
他想用东厂这把刀，来赶走我这把“南京来的刀”！
想通了这一节，我心中反而定了几分。我脸上适时的露出一丝“意动”和“感激”，拱手道：“竟有此事？多谢王提举提点！此事关系重大，本官需回去仔细研判，调派人手，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王晨光见我“上钩”，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光芒，笑道：“理当如此，理当如此。那本官就静候沈大人佳音了。”
我起身告辞，转身离开市舶司衙门的瞬间，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王晨光这一石二鸟之计，既狠且毒。但他也暴露了自己的认知局限和……对东厂的深深忌惮。
回到客栈，我立刻将赵诚与陆昭召至房中，隐去了东厂据点的核心机密，只将王晨光提议查抄“海源货栈”之事说了出来。
“王晨光此举，意在驱虎吞狼。”我沉声道，“他想让我们去碰一个硬钉子。”
陆昭虽然不知货栈底细，但本能感到危险：“大人，此中必有蹊跷！王晨光怎会如此好心，将功劳拱手相让？”
陆昭沉默片刻，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大人，或许……我们可以将计就计。”
我目光一凝：“如何将计就计？”
陆昭缓缓道：“王晨光想让我们去碰那个‘硬钉子’，我们便做出要去碰的姿态。大张旗鼓地调查、准备，甚至放出风声要查抄某处货栈。但散播的目标，未必就非得是那‘海源’。”
他眼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这样有些跟市舶司有染的货商必如惊弓之鸟，他们或许会主动找市舶司确认此次查抄目标是否是自己。如此，既可回应王晨光的‘好意’，让他以为我们入了他的圈套，放松警惕；同时，我们真实的调查方向，依旧可以隐藏在暗处，看看那些货商会去暗地里找市舶司寻求帮助，从而确认其中哪些是跟天津卫那条线有关的货商。甚至……可以利用这次‘佯动’，看看王晨光那些钱袋子会作何反应，是否会因此露出马脚。”
我看着陆昭，心中再次为他的机变之才感到惊叹。此计虚实相合，进退有据，确实是对抗王晨光目前高压态势的一步妙棋。
“好！”我当即决断，“就依陆巡捕之计！赵诚，你立刻去搜集宁波府内所有与福昌号、顺风货栈有过贸易往来的货栈信息，挑选一两家背景相对简单、确有可疑之处的，作为我们明日的‘目标’！”
“是！”赵诚领命。
陆昭也拱手道：“下官去安排散播消息之事，务必让王提举相信，我们已决心动手。”
众人领命而去，我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宁波府阴沉的天空。
王晨光已经出招，我必须接招。这盘棋，每一步都关乎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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