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诚与陆昭领命而去,各自依计行事。我则换上一身略显庄重的深色常服,并未带随从,独自一人再次来到了市舶司衙门。
我没有去求见王晨光,而是径直找到了经历向文远。
“向经历,”我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公务性严肃,“本官接到些风声,需核查几家货栈的过往文书与报备记录,其中可能涉及一些陈年旧案,需调阅详细卷宗。听闻‘海源货栈’及其关联商号的往来文书,皆在此处归档最为齐全,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我刻意将“海源货栈”混在一系列需要核查的货栈名单中提出,既点明了目标,又不显得过于突兀,仿佛这真的只是常规巡查的一部分。
向文远闻言,脸上那职业化的笑容微微一滞,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看来王提举把海源货栈的事情,也告诉他了。他不敢怠慢,连忙躬身道:“沈大人有令,下官自当配合。请大人随下官来,卷房内一应文书皆可查阅。”
我被引至存放商号往来文书的卷房。这里书架林立,卷帙浩繁,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墨锭混合的气息。我向向文远道了谢,便独自埋首于故纸堆中,看似认真地翻阅着与“海源货栈”相关的记录,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在这卷房中待了不到一个时辰,便陆续有几拨人,以各种理由前来寻向文远,或是低声询问,或是借着递交文书的机会打探消息。这些人衣着打扮各异,有绸缎庄掌柜模样的,有船行管事装束的,皆神色间带着一丝掩不住的焦虑。
我佯装专注于手中卷宗,实则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我记忆力极佳,迅速将这些面孔与之前赵诚搜集来的、与福昌号及顺风货栈有过密切往来的商号信息进行比对。
一个胖乎乎的商人,擦着汗,低声问向文远:“向经历,听闻……听闻南京来的大人要有大动作?不知……不知目标究竟是哪几家?可莫要殃及池鱼啊……” 我认出,此人是“丰泰粮行”的东家,与顺风货栈在漕粮转运上往来频繁。
不多时,又一个精瘦的汉子快步走入,看似递送一份加急文书,却趁机凑近向文远:“向爷,外面风声紧,说钦差要动真格的?咱们‘隆昌船运’一向规矩,应该……应该无碍吧?” 我记得,“隆昌船运”的几条海船,多次出现在福昌号货物出海的记录中。
接着是“四海绸缎庄”的管事,“永昌票号”的账房……短短两个时辰内,竟有六七家商号的代表或明或暗地前来探听虚实。他们问话的方式大同小异,核心都围绕着“南京来的巡查官是否真要查抄货栈”、“具体目标是哪一家”,言语间充满了对自身可能被牵连的恐惧。
王晨光抛出吴德禄顶罪,看似稳住了内部,却也让这些平日里与市舶司勾结、依靠其庇护行事的商人们人人自危。我放出的“查抄货栈”风声,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他们本就忐忑的心湖,激起了巨大的恐慌。他们急于从市舶司内部确认消息,想知道这把火到底会不会烧到自己头上。
我心中冷笑。王晨光想借刀杀人,我却利用这份恐慌,反向锁定了这些与市舶司利益捆绑极深的“池鱼”。这些主动跳出来探风的商号,几乎无一例外,都在赵诚那份可疑名单上,且与福昌号、顺风货栈的黑货网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不动声色,继续翻阅着卷宗,偶尔还会向路过的小吏询问一两句关于“海源货栈”无关紧要的细节,将“认真调查”的姿态做足。同时,我凭借过人的记忆力,将那些前来探听消息的商号名称、来人特征,一一刻入脑海。
午后,就在我准备起身离开时,向文远亲自端着一杯新沏的茶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比上午更加恭敬,甚至隐含一丝讨好的笑容。
“沈大人查阅卷宗辛苦,喝杯茶润润喉。”向文远将茶盏轻轻放在我手边,状似随意地低声道,“大人,今日衙内……似乎比往日喧闹了些,若有扰大人清静,还望海涵。”
我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目光依旧落在卷宗上,语气平淡:“无妨。些许杂音,扰不了正事。”我顿了顿,仿佛不经意地问道,“看来,宁波府的商贾们,消息都很灵通嘛。”
向文远干笑两声,额角似有细微汗珠:“这个……市井流言,做不得准,做不得准。大人明察秋毫,定然不会受其干扰。”
我不再多言,放下茶盏,合上卷宗:“今日暂且到此,有劳向经历了。”
“不敢,不敢,大人慢走。”向文远连忙躬身相送。
走出市舶司衙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我微微眯起眼睛,心中已然有了一张清晰的名单。王晨光想驱虎吞狼,却不想被我反向利用,揪出了一串关键的“狐狸尾巴”。
这些惊慌失措的商号,就是下一步调查的绝佳突破口。他们与市舶司勾结至深,必然知晓更多内情,尤其是在当前风声鹤唳、自身难保的压力下,或许比那个被严密控制的吴德禄,更容易撬开缝隙。
我快步返回客栈,准备将这份名单交给赵诚,让他暗中对这些商号进行更深入的调查,特别是他们与天津卫方向的贸易往来。同时,他也需要知道陆昭那边“佯攻”的声势造得如何了。
这场暗斗,已然进入了新的阶段。我抛出的石头,终于激起了想要的涟漪,接下来,就是要顺着这涟漪,摸到水下真正的大鱼。
我刚踏入客栈房间,赵诚便迎了上来,脸上带着一丝兴奋。
“大人,您这招‘引蛇出洞’果然高明!我们派出去散播消息的人回报,现在码头上几家大商号都有些坐立不安了!”
我微微颔首,将自己在市舶司记录的名单递给赵诚:“重点查这几家。他们与市舶司勾结颇深,此刻必然心虚。特别是他们通往天津卫的货船,我要知道每一艘船的详细记录。”
“明白!”赵诚接过名单,仔细收好。
“陆昭那边情况如何?”我又问。
“陆巡捕已经选定了‘广济货栈’作为佯攻目标,消息放出去了,说明日午时我们会前去‘核查账目’。这广济货栈背景不算太复杂,但与福昌号确实有过几笔说不清道不明的交易,用来做幌子正合适。”
我眼中露出一丝满意之色。陆昭做事,确实干净利落。
“好,让他按计划进行。我们这边,也要加快动作了。”我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渐西沉的落日,语气凝重,“我总觉得,王晨光不会就此罢休。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我们必须拿到足够分量的证据。”
暮色渐浓,宁波府华灯初上,表面的繁华之下,暗流愈发汹涌。我知道,我必须在这暗流彻底爆发之前,找到那艘能载我驶向真相彼岸的舟楫。
而那份从市舶司带出的名单,或许就是打造这艘舟楫的第一块木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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