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陈亮躺在表叔家厨房隔板搭的简易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纸条,仿佛攥着一根救命的稻草。
杨教授?省艺术学院?这些名词对他来说,遥远得如同天边的星星。一个教音乐的大学教授,为什么要找他这个乡下吹唢呐的“聊聊”?是同情?是好奇?还是另有所图?
他想到了柳七爷,那种带着利用和算计的接近。这个杨教授,会不会是另一种形式的柳七爷?可他回忆起杨教授那双温和而睿智的眼睛,又觉得不像。那眼神里有种他从未见过的、纯粹的对音乐的欣赏。
去,还是不去?
不去,他可能要继续在表叔家尴尬地等待一个渺茫的矿工机会,或者灰溜溜地滚回陈家庄,继续面对那些嘲笑和白眼。
去,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被戏弄一番,或者空欢喜一场。但万一……万一真的有一条不一样的路呢?
天快亮时,陈亮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要去!不管结果如何,他不能连试都不试就放弃。这杆唢呐,已经让他失去了太多,也或许,能给他带来一丝转机。
第二天一早,他跟表叔说去找个临时活干,便按照纸条上的地址,一路打听,找到了省艺术学院。气派的校门,绿树成荫的道路,穿着整齐、浑身散发着艺术气息的学生……这一切都让穿着旧布鞋、一身土气的陈亮自惭形秽,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在门口登记后,他忐忑不安地找到了杨教授的办公室。
杨教授很热情地接待了他,给他倒了杯水,丝毫没有看不起他的意思。他没有急着问陈亮的身世,而是先聊起了音乐。他从书架上拿出一些厚厚的乐谱和书籍,给陈亮看那些复杂的五线谱,讲西方交响乐队的构成,讲不同乐器的音色和表现力。
陈亮听得云里雾里,但又觉得新奇无比。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音乐的世界如此广阔,远不止他熟悉的那些婚丧嫁娶的曲牌。
“音乐,本质是表达情感,沟通心灵。”杨教授看着陈亮似懂非懂的样子,微笑着说,“你的唢呐,技巧上或许有瑕疵,但可贵的是,你吹出来的声音里有‘人味儿’,有土地的气息,有真实的情感。这是很多学院里培养出来的学生所缺乏的。”
杨教授告诉陈亮,他研究中国民间音乐多年,发现很多珍贵的曲牌和演奏技法正在失传。他邀请陈亮,可以暂时在学校做一名临时的“民间乐手资料员”,工作就是把他会的曲子吹奏出来,由杨教授或者他的学生记录下来,整理成乐谱。同时,杨教授也可以系统地教他乐理知识,开阔他的音乐视野。
“这不只是帮我做研究,对你来说,也是一次重新认识自己、学习提高的机会。”杨教授诚恳地说,“你可以住在学校提供的临时宿舍,虽然条件简陋,但总比你四处漂泊强。每个月,还会有一点补助。”
陈亮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记录曲子?学习乐理?有地方住?还有补助?这简直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这完全不同于柳七爷那种危险而诡异的“活计”,这是一条光明的、正经的,甚至可以说是高贵的道路!
他几乎没有犹豫,用力地点了点头:“杨教授,我愿意!我愿意学!”
就这样,陈亮仿佛从一个充满阴霾和诡异的世界,一脚踏进了一个充满书香和乐声的殿堂。他搬进了艺术学院角落里一间堆放杂物的旧平房,虽然狭小潮湿,但总算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安定的角落。
每天,他按照杨教授的指导,练习基础的音阶和节奏,学习识读简单的五线谱。然后,他会把自己从小跟老瞎子学的那些曲子,一首首地吹给杨教授或者他的学生听。当他吹奏那些熟悉的《大开门》、《小放牛》、《哭皇天》时,杨教授总是闭着眼睛,手指轻轻打着拍子,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不时地赞叹:“就是这个味道!民间艺术的精华,就在这里面!”
陈亮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视为“下九流”的唢呐技艺,原来也可以被如此郑重地对待,被赋予如此高的价值。他心中那杆几乎要被压垮的“大唢呐”,似乎又重新挺直了腰杆。
然而,平静的学习生活并没有持续太久。一天晚上,他独自在小平房里练习一首新学的练习曲时,心底那个沉寂许久的、属于“魇”的低语,又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带着一丝嘲讽和诱惑:
“嘻嘻……忘了井底的冰冷了?忘了那种掌控一切的感觉了?……在这里当个乖学生,记录这些死板的谱子……能有啥出息?……你的力量……不该浪费在这里……”
陈亮的手一抖,唢呐发出一声刺耳的破音。他脸色苍白地停下,冷汗涔涔而下。他明白,那条通往幽冥的道路,并未真正关闭。而这条看似光明的学院之路,也未必能完全满足他内心深处那份被现实屡屡挫败后,急于证明自己的渴望。
两条截然不同的路,摆在了他的面前。他该如何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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