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学院的生活,对陈亮来说,如同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汗衫,走在那些穿着时髦、谈吐不凡的学生中间,像个误入天鹅群的丑小鸭。乐理课上,老师讲的什么和弦、对位、调性,他听得一头雾水,看着蝌蚪一样的五线谱,只觉得眼花缭乱。身边那些从小接触钢琴、小提琴的同学,手指在乐器上灵活飞舞,奏出的旋律流畅悦耳,而他的唢呐,一出声便是石破天惊的嘹亮,常常引得旁人侧目。
有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形的隔阂和轻视。有人私下里叫他“那个吹喇叭的”,语气里带着调侃。一次合奏练习,他试图加入,却因为不懂看指挥,节奏完全跟不上,引得一阵低低的哄笑。陈亮黝黑的脸涨得通红,紧紧攥着唢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杨教授察觉到了他的窘迫,课后特意留下他,温和地说:“陈亮,别急。他们学的是规矩,是技巧,但你身上有他们没有的东西——生活的根。音乐最终是要打动人的,技巧可以学,但那份源自土地的真诚,是学不来的。”
杨教授没有强迫他立刻融入那些“阳春白雪”的合奏,而是给了他一个单独的任务:整理记录他带来的民间曲牌。这成了陈亮在学院里唯一的避风港。在那间堆放杂物的小平房里,他对着录音机(杨教授借给他的),一首接一首地吹奏。《大悲调》的苍凉,《百鸟朝凤》的热烈,《拾花轿》的喜庆……他将老瞎子传授的、以及自己在乡间听来的曲子,毫无保留地吹奏出来。
每当他沉浸在这些熟悉的旋律中时,外界的纷扰和自卑便暂时远去了。唢呐声充斥着小屋,也传到了窗外。有时,会有路过的学生停下脚步,好奇地倾听。这原始的、充满生命力的声音,与学院里那些规整的练习曲截然不同,带着一种野性的、直击心灵的力量。
一天,陈亮正在吹奏一首皖北地区祭祀求雨时用的古老曲牌《龙王调》,曲调古朴神秘,带着一种反复的、类似祷告的韵律。他吹得投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干旱的夏天,村民们抬着龙王像,在龟裂的土地上虔诚跪拜的场景。
一曲终了,他放下唢呐,才发现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是个很年轻的女学生,穿着素雅的连衣裙,怀里抱着一个长长的、用布袋装着的乐器(后来他知道那是琵琶)。女孩的眼睛很大,很亮,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你……你好。”陈亮有些局促地站起来。
“你好。”女孩的声音清脆,“我叫林雪,是民乐系的。刚才这首曲子……我从来没听过,感觉很特别,有一种……很古老的力量感。是你家乡的曲子吗?”
陈亮点点头,简单介绍了曲子的来历。
林雪饶有兴致地和他聊了起来。她不像其他同学那样带着优越感,反而对民间音乐充满了真诚的好奇和尊重。她告诉陈亮,她虽然学的是琵琶,但一直觉得很多传统的精髓在学院里反而被格式化了,失去了原有的魂魄。
“你的唢呐里,有那种魂魄。”林雪认真地说。
这是陈亮来到学院后,第一次遇到一个能平等和他交流、并且真正欣赏他音乐的人。他心中那份因为出身和学识而产生的自卑和壁垒,似乎在林雪清澈的目光中,融化了一点点。
然而,就在他因为林雪的出现而感到一丝温暖的时候,夜里,那个阴魂不散的低语又来了。
“嘻嘻……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她喜欢的,不过是你身上那点新鲜的‘土腥味’……就像城里人偶尔想吃口野菜换换口味……等她腻了,你还是那个上不了台面的土包子……想想吧,那种掌控生死、让人敬畏的力量……才是真正的……”
陈亮猛地用被子蒙住头,试图隔绝那声音。他不得不承认,“魇”的话,像毒刺一样,戳中了他内心最深的恐惧。林雪的欣赏,杨教授的肯定,真的能抵得过现实的无情和那条充满诱惑的捷径吗?
他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杨教授为他指出的这条“正道”,究竟能带他走多远。而心底那股被压抑的、渴望用力量证明自己的冲动,又开始悄悄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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