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岩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搞蒙了。
“当啷”一声脆响，手中的酒杯脱手，摔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碎成几瓣。
冰凉的酒液溅湿了他崭新的官靴，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呆呆地看着主位上那个“勃然大怒”的王珀。
什么情况？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记闷棍。
咱家是奉了陛下的旨意，来江南“抚慰”王家，顺便敲……咳，是为朝廷分忧，筹集些钱粮的。
怎么剧本演到一半，突然就换了？
这好端端的募捐大会，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战前总动员了？
王家要跟淮南的杨行密开战？
赵岩的眼皮子猛地一跳，心脏都漏跳了半拍。
这可是天大的事！
淮南杨行密，那是什么人？那是能跟朱温掰手腕的当世枭雄！王家盘踞江南东道，实力虽强，可跟杨行密比起来，恐怕还差着些火候。
这两家要是真的打起来，整个江南都要被搅得天翻地覆！
到时候，别说钱粮了，朝廷能不能稳住南边的局势都两说！
赵岩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
他看着王珀那张因“愤怒”而变色的脸，又瞥了一眼满桌子还没来得及撤下的山珍海味，一个荒唐至极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前脚还在哭穷，说家里一滴都没有了。
后脚就因为一百个学子，要亲率大军，踏平金陵？
这仗……不花钱吗？
调动军队，粮草先行，军械损耗，士卒抚恤……哪一样不是天文数字？你王家不是连裤腰带都勒紧了吗？拿什么去打？
难道……
赵岩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死死地盯着王珀，看着他因为“暴怒”而起伏的胸膛，看着他眼中那骇人的“杀意”。
一个激灵，赵岩瞬间清醒了大半。
这哪里是愤怒？这分明是……是狂喜啊！
这老狐狸，从头到尾，都在演戏！
从哭穷，到主动要求查验府库，再到现在的暴怒宣战！
这是一个连环计！
他根本就没想给朝廷钱，他甚至……他甚至就是想找个借口，跟杨行密开战！
而自己，这个所谓的“天使”，从踏入这座坞堡开始，就成了他戏台上最重要的一个观众！
这可是天大的事！
杨行密是谁？那是跟朱温、李克用一个级别的乱世枭雄！手握淮南、荆襄十数州，带甲数万，兵强马壮。
王家虽然在江南一家独大，但要跟杨行密这种级别的对手硬碰硬，那无疑是一场伤筋动骨的血战。
“王……王家主……”赵岩结结巴巴地开口，想劝说两句，“您……您先别冲动。这……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王珀（王秀）转过头，双眼赤红地看着他，那眼神里的杀气，让赵岩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头猛虎盯住了，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杨行密杀了我王家一百名手无寸铁的学子！这还能有什么误会！”
“我王家，自立足江南以来，还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此仇不报，我王珀，誓不为人！”
王珀（王秀）演得是声情并茂，捶胸顿足，仿佛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身后的那些王家子弟，也一个个义愤填膺，拔出腰间的佩刀，齐声怒吼：
“踏平金陵！血债血偿！”
“踏平金陵！血债血偿！”
那震天的吼声，在宴会厅里回荡，吓得赵岩一屁股从座位上滑了下来。
他终于明白，王家为什么“没钱”了。
他们这是要倾家荡产，去跟杨行密打仗啊！
这下，别说敲竹杠了，不被卷进这场战争，就已经是烧高香了。
“王家主！王家主！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赵岩连滚带爬地跑到王珀面前，抱住了他的大腿。
“您可千万要三思啊！”赵岩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死死抱着王珀的大腿，整个人涕泗横流，哪里还有半点天使钦差的威仪。
他仰着头，看着王珀那张“愤怒”的脸，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杨行密势大，不好对付！您这一开战，整个江南，都要生灵涂炭啊！”
他嘴上喊着为生灵百姓，心里却在疯狂咆哮。
怕！
他现在，是真的怕了！
他怕的不是王家倾家荡产打输了，到时候他拍拍屁股回京城，最多落个办事不力的名声。
他怕的是，王家要是他娘的打赢了呢？！
杨行密是强，可王家也不是吃素的！这帮江南土豪，盘踞百年，根深蒂固，谁知道他们藏了多少家底？真要是不计代价地拼命，把杨行密那头猛虎给宰了，也不是绝无可能！
到那时，整个江南，从钱塘到荆襄，这片富庶之地，就彻底成了他王家一人的天下！
朝廷还拿什么去制衡他们？
拿头去制衡吗？！
他这次来江南，是奉了皇命，来敲打敲打这帮不听话的土财主，顺便给自己捞点油水。说白了，就是来薅羊毛的。
可现在算怎么回事？
羊毛没薅到一根，反倒要亲眼看着这头羊，吞了隔壁的猛虎，进化成一条随时可能腾云驾雾的恶龙？
这要是让陛下知道了，他赵岩的脑袋，怕是比王家府库里的铜钱还先一步落地！
“王家主！您听我一言！”赵岩急得满头大汗，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杨行密杀害学子，此乃弥天大罪！但、但此事蹊跷，说不定是奸人挑拨离间，意图让您和杨行密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翁之利啊！”
他急中生智，开始胡乱分析起来，试图给王珀找个台阶下。
“对！一定是这样！”赵岩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都高了八度，“您想啊，谁不知道您王家和杨行密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他为何要平白无故地杀您的人？这不合常理！这背后一定有惊天的大阴谋！”
王珀（王秀）低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傻子。
“阴谋？”王珀（王秀）一把将赵岩从腿上甩开，力道之大，让赵岩在地上滚了两圈，官帽都歪到了一边。
“我王家子弟的血还热着！你跟我谈阴谋？”
他指着门外，声如洪钟：“我不管他有什么阴谋！杀人偿命，血债血偿！这是天底下最简单的道理！”
“来人！”
“在！”一众王家子弟轰然应诺，刀剑出鞘，寒光闪闪。
“传我将令，封锁所有港口、要道！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钱塘！”王珀（王秀）背着手，杀气腾腾地踱步，“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搞鬼！等我踏平了金陵，揪出杨行密，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轰！”
赵岩的脑子彻底炸了。
封锁港口要道？
这……这他妈是要把他也困死在这里啊！
他看着周围那些双眼通红、杀气毕露的王家子弟，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丝毫不怀疑，只要王珀一声令下，这些人会毫不犹豫地把他这个“天使大人”，当场剁成肉酱，然后栽赃给杨行密的刺客。
不行！绝对不行！
必须阻止他！
赵岩连滚带爬地再次扑了过去，这次他不敢再抱大腿，而是“噗通”一声，五体投地，对着王珀磕起了响头。
“王公息怒！王公息怒啊！”
“砰！砰！砰！”
他磕得极重，额头瞬间就红了一片。
“此事，此事朝廷绝不会坐视不理！我……我立刻上奏陛下，请陛下为您主持公道！定让杨行密给您一个交代！”
赵岩终于亮出了自己最后的底牌，试图用朝廷的名义，压下王珀的“怒火”。
他这次来江南，是来捞好处的，可不是来给王家当枪使，帮他们扫清统一江南的障碍的。
“天使大人，您放开我！”王珀（王秀）“愤怒”地挣扎着，“此乃我王家与杨行密的私仇，与朝廷无关！我意已决，您不必再劝！”
“有关！怎么会无关呢！”赵岩死死地抱着他的腿，都快哭了。
“王家主，您可是我大梁的臣子！杨行密，也是我大梁的淮南节度使！你们都是朝廷的肱骨之臣，怎么能自相残杀呢？”
“您要是真的打了，陛下知道了，会龙颜大怒的！”
他把皇帝都搬了出来。
“那依天使大人之见，此事，该当如何？”王珀（王秀）终于“冷静”了一些，低头看着他。
赵岩见有门，连忙说道：“依咱家看，此事，还是得从长计议。不如，由咱家，出面，替王家主您，去金陵走一趟。问问那杨行密，到底是怎么回事。”
“若是他理亏，咱家，一定让他给王家主，一个满意的交代！”
“若是他敢不给咱家，不给朝廷面子，那到时候，王家主您再出兵，那也是名正言顺！咱家回去，也一定在陛下面前，替您美言几句！”
赵岩现在，只想赶紧把这事给压下去。
王珀（王秀）看着他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心中冷笑。
戏，演到这里，也差不多了。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根本就没想过，现在就跟杨行密开战。
他刚才的那番表演，就是故意做给赵岩看的。
目的有三个。
第一，让他彻底打消敲竹杠的念头。你看，我都穷得要去打家劫舍了，哪里还有钱给你？
第二，借他的口，告诉朱友贞，我王家要打杨行密了，你们朝廷最好别插手。这等于是在为自己将来真正的行动，提前打一个“预防针”，做一个“报备”。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他要借着这个“由头”，名正言顺地，将王家的军事力量，向西推进，部署到与杨行密接壤的宣州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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