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别苑的烛火熄灭于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如同靖安王萧惊寒那双敛去所有锋芒、重归沉寂的眼眸。
他并未立刻现身京城,那张遍布棋局的网已然撒下,他需要继续隐在幕后,等待最佳的收网时机。
然而,宫墙之内,那被林贵妃一手把持的养心殿,却如同一块坚硬的顽石,阻隔着所有外界的探查。遗诏的下落,皇帝的真实状况,是一切谋划的关键,却也最难触及。
就在这僵持之际,一道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懿旨,递到了暂居于靖安王府别院、尚在养伤的苏清辞手中。
旨意来自皇后宫中。
潜心礼佛、许久不问世事的皇后,因着即将到来的千秋寿诞,欲制一幅大型观音绣像供奉于佛堂。宫中绣娘虽众,但其技艺皆不入皇后法眼。听闻“护国女先生”苏清辞绣技通神,尤擅人物,故特下懿旨,召苏清辞携得力绣娘入宫,承办此绣像。
这道懿旨,来得恰到好处,又微妙至极。
皇后虽势弱,但中宫名分仍在,她的懿旨,即便林贵妃把持宫禁,在明面上亦无法直接阻拦。这无疑是为苏清辞,也为亟待查明宫内真相的萧惊寒与太子一方,打开了一条通往宫禁深处的、合法的缝隙。
苏清辞接到懿旨时,正由春桃小心地替她更换手臂上的灼伤药物。伤口虽未伤及筋骨,但依旧红肿未消,显得狰狞。她看着那明黄的绢帛,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春桃,去告诉芸娘,让她立刻挑选四名手艺最好、口风最紧、且机灵可靠的绣娘,准备好一应工具和最好的丝线。”苏清辞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们明日便入宫。”
“清辞姐,你的伤……”春桃担忧地看着她的手臂。
“无妨。”苏清辞轻轻活动了一下受伤的左臂,一阵刺痛传来,她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比起王爷和太子殿下所虑之事,这点伤不算什么。”
她知道此行的风险。林贵妃绝非易与之辈,皇宫如今更是龙潭虎穴。但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
她不仅是为了帮萧惊寒,更是为了自己,为了那被焚毁的绣坊,为了春桃和所有因此事而惶惶不安的人。二皇子一党的毒计若得逞,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翌日,天光未亮。
三辆简朴却结实的青幔马车,在数名靖安王府侍卫的护送下,驶向巍峨的皇城。
苏清辞身着符合“女先生”身份的素雅宫装,臂伤被宽大的衣袖巧妙遮掩。她神色沉静,目光透过晃动的车帘,望向那越来越近的、在晨曦中显出庞大轮廓的宫阙,心中一片冷然。
同行的除了坚持随行的春桃,还有芸娘精心挑选的四名绣娘,皆是绣坊中技艺顶尖、且心思缜密之人。其中,一个名叫小佳的年轻绣娘,看似怯懦寡言,却有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和对色彩、纹路异于常人的敏感,是苏清辞此行暗中倚重的关键。
皇城侧门,查验懿旨,登记入册。过程虽繁琐,但皇后宫中派来的内侍早已等候,一路倒也顺利。
只是,苏清辞能清晰地感受到,沿途遇到的侍卫、太监,那些投射过来的目光中,除了例行公事的审视,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探究与冰冷。
这座宫殿,看似秩序井然,实则暗藏机锋。
皇后所居的坤宁宫,位于后宫相对僻静的西侧,与气氛凝重的养心殿遥遥相对。宫苑内古木参天,香火气息弥漫,确实是一处清修之所。然而,这份表面的宁静,也无法完全隔绝从宫廷深处弥漫而来的紧张氛围。
皇后是一位面容慈和、眼神却透着了然与疲惫的中年妇人。她并未过多寒暄,只是仔细看了苏清辞带来的几幅小样,尤其是那幅《喜鹊登梅》的仿样,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便命宫人将她们引至偏殿一处早已收拾出来的宽敞绣房。
“所需丝线、布料,宫中尽有,若有不备,可随时告知于哀家宫中掌事。”皇后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深宫的疏离,“只是近日宫中多事,陛下需要静养,尔等在此绣制,需谨守本分,无事莫要随意走动,以免冲撞。”
“民女谨记皇后娘娘教诲。”苏清辞恭敬行礼。她知道,这已是皇后能为她们提供的最大限度的庇护和便利。
绣像工程即刻开始。
巨大的绣架支起,洁白的贡缎绷紧,苏清辞亲自勾勒观音底稿,芸娘等绣娘则负责配色、分线。整个过程有条不紊,看起来与寻常的宫廷绣活并无二致。
然而,暗中的调查,已然展开。
苏清辞利用每日向皇后汇报进度的机会,仔细观察着坤宁宫通往他处的路径、值守太监的换岗规律,以及偶尔往来宫人交谈中泄露的只言片语。她记忆力极佳,将所见所闻皆暗记于心。
而真正的“眼睛”和“耳朵”,是那四名看似埋头苦干的绣娘。
小佳被分配负责处理最繁杂的背景云纹,这需要频繁前往库房领取不同色阶的蓝色、白色丝线。库房位于后宫与外朝交界的管理区域,人来人往,消息相对灵通。她总是低眉顺眼,动作麻利,却在每一次交接物料、每一次看似无意地站在廊下歇息时,将听到的关于养心殿守卫、御医进出频率、乃至某些官员悄悄入宫求见林贵妃的零碎信息,如同拼图般记在心里。
另一名擅长盘金绣的绣娘,则被苏清辞有意安排在一些需要精细修复的旧宫绣上展现技艺,这使她有机会接触到一些在内务府任职、消息更为灵通的老宦官。几枚精巧的银锞子,几句对前辈技艺的由衷赞叹,往往能换来一些看似无关紧要、实则内藏玄机的宫廷旧闻。
春桃则凭借着伤员的身份和乖巧的模样,与坤宁宫内几个小宫女渐渐熟络起来。她从不直接打听养心殿的事,只是偶尔流露出对“陛下龙体”的担忧,对“宫里气氛紧张”的不安,反而能从那些小宫女带着炫耀和恐惧的私语中,听到诸如“贵妃娘娘昨夜又发了好大脾气”、“周院判最近去养心殿格外频繁”、“好像有几位大人偷偷从角门进去过”之类的关键信息。
所有的信息,在每日绣活结束后,都会通过只有她们几人才懂的、看似讨论绣技颜色的暗语,汇总到苏清辞那里。
几天下来,一幅关于宫内现状的模糊图景,渐渐在苏清辞脑中清晰起来:
林贵妃对养心殿的控制极其严密,守卫皆是生面孔,且换防频繁,几乎水泼不进。
太医院副院判周明堂几乎是每日必至养心殿,而院正及其他几位资深御医却被以各种理由排除在外。
确有身份不明的官员,在深夜通过隐秘渠道入宫,疑似与林贵妃密会。
关于遗诏,宫人间流传着两种说法:一说陛下早已秘密立诏,藏于某处;一说陛下病重突然,根本未曾立诏。
然而,遗诏的具体下落,依旧成谜。那才是能一锤定音、粉碎阴谋的关键!
时间一天天过去,观音绣像已初具轮廓,宝相庄严,衣袂飘飘。但苏清辞心中的焦灼却与日俱增。她知道,林贵妃及其党羽的谋划绝不会停止,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必须在对方发动之前,找到确凿的证据!
这一日,小佳从库房回来,看似无意地摆弄着手中几束丝线,低声对苏清辞道:“先生,今日听管库的公公醉酒抱怨,说前几日林贵妃身边的女官,突然调阅了内务府关于‘先帝晚年用印规制’的旧档,还询问了宫中用于存放重要文书的‘墨玉匣’的保养事宜……”
墨玉匣!苏清辞心头猛地一跳。那是宫中专门用于存放极重要诏书、以特殊墨玉制成、防火防潮的宝匣!林贵妃突然关心此物,其用意不言自明!
线索,似乎开始指向某个具体的方向了。
苏清辞抬眸,望向窗外那被高墙分割开的、阴沉沉的天空,目光坚定而冷冽。
这深宫如海,暗流湍急。但她既然来了,就定要在这波澜之下,摸到那足以定鼎乾坤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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