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溶溶,万籁俱寂。
梁策如约推开了西厢房虚掩的门扉。
室内烛火昏黄,杜篷正焦灼地来回踱步,额角沁出细密汗珠,在烛光下莹然生亮。
“邱兄!”
一见梁策,他疾步上前,一把攥住其袖。
“我…我偷听得父亲与人密谈!他们…他们竟想拉你入伙,走私官盐!”
梁策面色骤变,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杜篷急得语无伦次:
“我杜篷虽不肖,却也读过圣贤书,知晓其中利害!”
“邱兄于我恩同再造,我岂能…岂能眼睁睁看你被拖入这万丈深渊…”
梁策眸光微凝:“杜公子可知…他们具体如何行事?”
杜篷凑近,气息急促滚烫:
“每月望日,漕运码头必有官盐出库,账册上只记为损耗。”
“实则是用我杜家车队,暗度陈仓运往北境,所得利银…五五均分…”
梁策默然记下,面上浮起感激之色。
“多谢杜公子告知。只是...你为何要帮我?”
杜篷唇边泛起一丝苦涩:
“父亲这些年…行事愈发没了忌惮,贪欲如壑难填。”
“我虽无能,却也知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他忽地紧握梁策之手,眼中尽是恳求。
“邱兄…邱兄若有些许门路,能否…能否救我杜家于水火?”
梁策沉吟片刻,目光郑重:“杜公子放心,我定当竭力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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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别院,梁策于城中兜转数圈,确认身后再无眼线,方才闪身没入一条幽深暗巷。
卫骁早已候在阴影之中。
“公子,杜篷所言可信否?”卫骁递上一卷羊皮地图。
梁策展图,修长指尖自漕运码头一路划至北城门。
“约莫八分为真。让暗卫盯死这几处关隘,尤要留意每月望日前后动静。”
他忽而顿住,眸色转深:“另,细查杜篷近半年行踪。一个纨绔子弟忽而良心发现…未免太过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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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密报呈于案前。
“公子明鉴。”卫骁奉上一封密函,“杜篷上月暗中典当了祖传玉佩,赎出一名青楼女子,匿于外宅安置。”
“那女子…乃去年北境逃荒而来,举家…皆亡于掺了毒物的官盐之下,唯她一人侥幸得脱。”
梁策眼中寒芒一闪:“原来如此。”
他起身行至窗边,推开半扇,眺望远处漕运码头星星点点的灯火。
映在深瞳之中,宛如鬼火。
“可以收网了。”
“此刻?”卫骁微愕,“证据链尚不完整…”
“不。”梁策唇角勾起一抹冷峭弧度,“先捞一条小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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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漕运司一名掌管盐引账册的书吏,暴毙于家中。
案头除却散乱的账簿,唯余一纸认罪血书,字迹扭曲,血迹斑驳,详述了如何篡改账目,贪墨官盐的种种勾当。
同日,杜家别院突遭悍匪洗劫,府库凌乱,几册紧要账本不翼而飞。
自然,这些账册转瞬便已安然置于梁策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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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几日,梁策于一座临河茶楼雅座品茗,观水波不兴,被匆匆赶来的漕运司王大人拦下。
“邱公子!”
王大人面色惶急,将他拽入内间。
“出大事了!邹大人今晨已被都察院锁拿问话,杜家那头也…也风声鹤唳!”
梁策面露惊诧:“怎会如此?”
王大人以袖拭汗,声音压得极低:“风声说…六殿下微服私访,已至江陵多时!”
他目光殷切:“邱公子交游广阔,能否代为打探…”
梁策眉头紧锁,面现难色:“这…恐非易事…”
王大人一咬牙,自怀中掏出一张地契。
“此乃城南一处三进宅院,价值万金!只求邱公子费心周旋…”
言罢,不待梁策推辞,硬是塞入他掌心。
梁策勉为其难收下:“我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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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茶楼,梁策步履从容,折入一条僻静无人的深巷。
四顾无人,他屈指于青砖墙面轻叩三记。
声音落定,一块砖石悄然滑开,露出内中暗格。
梁策将地契置入,低语道:“查清此宅来路,尤其地契之上…曾属何人名姓。”
砖石无声复位,严丝合缝。
梁策理了理衣冠,转瞬又恢复了那副风流蕴藉的邱公子模样,折扇轻摇,悠然步入市井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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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府。
陆皓凝捧着刚煨好的参汤,立在父亲书房外。
自谢家纳采以来,她日日寻着由头在父亲跟前侍奉,只盼父亲多念几分孝心,日后应允她接周山湄出府。
今日却有些异样。
她轻叩门扉,声音清润:“父亲,女儿给您送参汤来了。”
檀木门板沉闷地响了几声,内里寂然无声。
又敲了敲,依旧无人应答。
她黛眉微蹙,心下生疑。
这个时辰,父亲素来是在书房批阅公文,今日却静得有些蹊跷。
素手轻推,门闩竟未落牢,随着“吱呀”一声轻响,门扉开了缝隙。
室内空寂无人,唯有穿堂风过,将案头摊开的账册吹得哗哗作响。
一支狼毫斜搁在砚边,墨迹犹湿,
陆皓凝将汤盅置于桌角,正欲悄然退去,眸光却被账册边角露出的一抹密函痕迹攫住。
她本不欲窥探,然那“盐引”二字,却如芒刺般扎入眼帘。
江陵近来风声鹤唳,纵是她这般深居闺阁的女子,亦听闻朝廷严查盐税的风声。
若父亲牵涉其中…
她轻咬朱唇,眸光急扫门外廊下,确认无人,这才屏息凝神,悄无声息地将那封密函抽了出来。
信是写给父亲的,落款处赫然是“杜缙”二字。
信中言辞隐晦,却反复提及“初五之约”和“老地方”,更道“六殿下已至江陵,务必谨慎”云云。
陆皓凝指尖微颤,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
她虽不知内里乾坤,却也明白,“盐引”与“六殿下”这两个词搁在一处,分量何其之重。
若父亲真与盐税案有牵连,一旦事发,轻则流放千里,重则…满门抄斩。
届时,她这个即将嫁入谢家的庶女,或许能逃过一劫,可疯癫的娘亲...
她不敢再想,迅速将密函依原样归位,又将账册的角度仔细复原,分毫不差。
正待抽身离去,忽闻廊下传来脚步声。
是青竹去厨房取膳食的动静?
不,不对。
这步伐比青竹的沉滞许多,分明是穿了皂靴的男丁。
陆皓凝心下一凛,急中生智,反手便将桌角的参汤拂落在地!
“当啷——!”
瓷盏应声碎裂,滚烫的参汤泼洒一地,氤氲起白气。
动作牵动了背上的伤,陆皓凝疼得指尖一颤,却强忍着没有呼出声。
那日柳平芜盛怒之下的十板子,留下的伤尚未痊愈,此刻隔着衣料仍能感到隐隐抽痛。
陆无涯推门而入,见状皱眉:“这是…”
“父亲恕罪!”
陆皓凝慌忙跪倒,膝盖触地的瞬间,背上伤处猛地一扯,疼得她眼眶霎时泛红,倒真显出几分楚楚可怜。
“女儿本想给您送参汤,谁知手滑打翻了…”
她语带哽咽,微微抬手,袖口滑落,恰露出一截被热汤烫得微红的皓腕。
陆无涯果然心软,俯身将她扶起。
他的手触到她的手臂,陆皓凝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陆无涯似有所觉,动作放轻了些,温声道:“罢了罢了,你一片孝心,为父岂会怪罪?快起来。”
陆皓凝垂首敛眸,做出惊惶未定的模样,借着起身的动作悄悄吸了口气,缓解背后的疼痛。
余光却敏锐地瞥见父亲疾步走至书案前,不动声色地将那封密函拢入袖中。
“凝儿且回吧,为父还有公务要处理。”
陆无涯语气恢复如常,却带着一丝催促。
“是,父亲。”
陆皓凝福了福身,每一下动作都小心控制着幅度,避免牵动伤处,温顺退下。
退出书房,廊下清冷的空气拂面。
陆皓凝脸上那点惶恐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唯余一片幽深似海的忧色。
她轻轻吸着气,慢慢伸直了腰背,试图缓解那阵阵钝痛。
这伤来得真不是时候,但此刻她已顾不得许多。
她必须弄清楚父亲是否真的涉案,才能思量下一步该如何走。
回到闺房,她立刻唤来青竹。
“去打听打听,最近府里可有什么异常?尤其是父亲和杜家的往来。”
青竹虽不解其意,还是领命而去。
霞光渐暗,暮色四合。
青竹回禀道:“小姐,老爷这半月确实常与杜老爷密会,每次都在偏厅,连夫人都不让进。”
“还有一事,前日杜家送来几口大箱子,直接抬进了老爷的私库,是老爷身边的长随亲自接的手…”
陆皓凝凝眸颔首,心中疑云更重。
她不自觉地抬手揉了揉后腰,那里的伤似乎在提醒她上次付出的代价。
私库…若能进去一探究竟…
她忽然忆起,每月初五,父亲必去城郊庄子查账,那是府中守卫最为松懈之时。
而今日,正是初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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