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季知棠伏在宽大的书案前，面前摊着几张写满了字的纸。她咬着笔杆，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全神贯注。
一张纸上，顶端写着“面点课课程初拟”，下面罗列着一行行清晰的条目：
第一课：和面与发酵，水温、水量、老面使用
第二课：基础成型手法（揉、捏、搓、擀）
第三课：蒸、煎、烤火候掌握与辨识
第四课：家常饺子和面条制作
第五课：馒头与花卷的多样造型
……
这是她为自己负责的面点课部分做的初步规划，力求系统、基础、实用。
旁边另外两张纸，则分别属于苏夫人和陈金。
苏夫人那份“启蒙识字课纲要”写得尤为详尽，不仅包含了《千字文》基础识字，还特意增设了“实用文书”教学，比如借条、收据、简单账目的写法；更有“算术识字结合课”，将“一至十、百、千”等数字与“买米二斤，每斤三文，共六文”这类生活场景结合，让学员既能认数，又会算账。
最让季知棠拍案叫绝的是，苏夫人还提出了“行业专属字”教学，针对厨艺课的学员，便教“灶、锅、蒸、炒、盐、醋”等字；若日后开了木工班，便可教“锯、刨、凿、卯”……这份纲要，不仅教识字，更是直接与生存技能挂钩，心思之巧，用心之深，让季知棠看得连连点头，心中对这位副馆长更是佩服。
而陈金那份“厨艺课课程设想”，则是季知棠花了不少力气，连说带比划，才帮他一起梳理出来的。陈金手艺没得说，但表达和归纳能力确实弱了些，常常是心里明白，嘴上却说不清楚。
纸上最终列出了“食材处理课”，分部位处理猪肉、鱼类去鳞片鱼、蔬菜切配、“高汤熬制课”、“调味配方基础课”、“家常热菜课”，涵盖炒炖蒸煮基础技法，教授实用硬菜，甚至还有初步的“宴席设计与制作课”。虽然条理还稍显稚嫩，但骨架已然搭起，剩下的便是往里面填充血肉了。
将这几份代表着百工馆未来的课程纲要整理妥当，季知棠长长舒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心中一块大石似乎稍稍落下，一种清晰的、充满希望的蓝图在眼前展开。
然而，这片刻的宁静与安心并未持续多久。
现实的“重锤”便紧随而至，精准地敲在了她这个“小资本家”的脑门上——到了每年缴纳商税的时候了。
与去年因军费吃紧，八月便提前催税的仓促不同，今年风调雨顺，朝廷倒是体恤，直等到秋收完毕，民间钱粮宽裕些了，才正式开始征收。
按照县里新发布的商户缴纳标准，季知棠认命地搬出厚厚的总账本，拿着算盘噼里啪啦一通核算。
不算不知道，一算……她看着最后那个数字，只觉得眼前一黑，恨不得立刻晕过去。
正巧这时，季知舟下学回来了。少年沉稳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他推开书房门，第一眼便瞧见自家阿姐瘫在椅子上，一双杏眼直勾勾地望着房梁，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所有梦想。
再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到书桌上那本摊开的、写满了密密麻麻数字的账本……
季知棠听见动静，眼珠缓缓转过来，幽幽地盯住他。
季知舟后颈一凉，瞬间悟了。联想到近日街面上衙役催税的动静，少年清隽的脸上一阵风云变幻，最后定格在我懂了我这就去悬梁刺股的悲壮。
他一个箭步上前，郑重其事地拱了拱手：“阿姐，你放心。我定会加倍努力，早日考上举人！”
季知棠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声音有气无力，带着哀嚎：“舟哥儿……我的好弟弟……你可一定要争气啊！你……你都不知道你阿姐今年要交多少税！这简直是在割我的肉，放我的血啊！”
说着，她猛地抓起桌上的账本，一把盖在自己脸上，整个人瘫在椅子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充满痛苦的呻吟：“整整二百八十六两！！！二百八十六两啊！！！”
那声音凄惨得，仿佛被抄了家。
何氏原本在隔壁房里做针线，听到这动静，忙不迭地放下活计赶了过来，脸上带着担忧：“怎么了这是？棠姐儿，什么二百八十六两？”
待听明白是税款后，她倒是松了口气，拍着胸口安慰道：“哎呀，我当是什么事呢。交税是应当应分的，这说明咱们家今年挣得多呀！是好事！”
“娘！我的娘诶！”季知棠把账本从脸上拿开，露出一张皱成包子的小脸，痛心疾首地反驳。
“挣得多，花得更多啊！您算算，买下这速食店的铺面、租赁饮子店的院子、地锅鸡的前期投入、谭隐味居的装修、辣椒地的打理、还有眼下正烧钱的百工馆……哪一样不是钱？这税一交，我可真就成了那看着粮仓空流泪的土财主了——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啦！”
她越说越“悲愤”，捂着胸口，仿佛戏精附体。
何氏看着她那副活宝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下意识地就伸手往自己怀里掏，摸出一个小巧的、洗得发白的荷包，从里面倒出几块碎银并一小串铜钱，拢共可能也就一两多，小心翼翼地推到季知棠面前，柔声道：“棠姐儿，莫急，莫急啊。娘……娘这里还有些体己，不多，你先拿去应应急？”
季知棠看着桌上那几块小小的碎银和那串孤零零的铜钱，再抬头看看母亲那真心实意、带着关切与些许窘迫的脸，心头那点因为巨额税款而升起的烦躁和心疼，瞬间被一股温暖又有点哭笑不得的情绪取代。
她拿起那串铜钱，在手里掂了掂，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长长叹了口气，把银钱推回何氏面前，语气恢复了平日里的调侃：“算了，娘。你这点‘巨款’，还是好好攒着，等过年的时候，多买点瓜子花生甜甜嘴吧。您闺女我，自己再想想办法……”
她说着，又瘫回椅子，一副“让我静静”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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