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得像一潭化不开的浓墨。
方俊和陈国平一前一后,走进了那片名为“红星小区”的老式居民区。与其说是小区,不如说是一片杂乱无章的红砖筒子楼群。楼与楼之间,被蜘蛛网般的电线和晾衣绳分割得支离破碎。空气中,弥漫着蜂窝煤燃烧不完全的味道和公共厕所飘来的隐约臭气。
这里,是海州这座新兴沿海城市光鲜外表下的另一面,是底层市民最真实的挣扎与生活。
按照地址,他们找到了侯三母亲所住的那栋楼。这是一栋典型的苏式筒子楼,一条长长的、昏暗的走廊,两边是密密麻麻的房门,厨房和厕所都是公用的。走廊里堆满了各种杂物,让本就狭窄的空间更显得拥挤不堪。
“你确定要一个人上去?”在楼道口,陈国平最后一次确认,眼神里满是担忧,“这地方鱼龙混杂,万一……”
“放心。”方俊拍了拍他的胳膊,“我不是去打架的。再说,我这个‘外乡人’的身份,比你这张‘熟面孔’好用得多。你在楼下帮我盯着就行。”
说完,他从陈国平手里接过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一袋苹果,一瓶“麦乳精”,还有几斤用油纸包着的、刚出炉的烧鸡。
这是陈国平动用队里仅有的机动经费,特意去准备的。他们今晚要唱的,是一出“温情戏”。
方俊提着网兜,独自一人走进了那条深不见底的走廊。他的脚步很轻,尽量不发出声音。他那身宽大的夹克和沾满油污的工装裤,让他完美地融入了这里的环境。
他找到了门牌号,那是一扇油漆已经剥落得差不多的木门。他没有立刻敲门,而是侧耳贴在门上,静静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屋里,传来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咳嗽声,伴随着老式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革命样板戏剧声。
方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收起了所有的锋利和冰冷,换上了一副憨厚而又带着一丝局促的神情。然后,他才抬起手,轻轻地敲了敲门。
“咚,咚咚。”
里面的咳嗽声和戏剧声戛然而止。
过了好一会儿,门内才传来一个苍老而又警惕的声音:“谁呀?”
“婶儿,是我,侯三的朋友。”方俊用那口刻意练习过的、带着浓重西北腔的口音回答道,“他托我来看看您。”
门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方俊能感觉到,门背后有一双眼睛,正透过猫眼,或者门缝紧张地打量着他。
他耐心地等着,脸上保持着那种憨厚的笑容。
终于,门轴发出一声“吱呀”的呻吟,门被拉开了一条小缝。一张布满了皱纹、神色憔悴的脸,从门缝里露了出来。
正是侯三的母亲。
老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得多,头发花白,眼窝深陷,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她警惕地看着方俊,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怀疑。
“你……你找谁?”
“婶儿,我叫阿山,跟侯三哥是同事。”方俊立刻将手里的网兜往前递了递,露出了里面的苹果、麦乳精和烧鸡,“我刚来海州,侯三哥帮了我不少忙。今天发了工钱,特意过来看看您老人家。他……他没在家吗?”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来意,又表明了自己和侯三的“关系”。
看到那些贵重的礼品,老人的警惕心稍微放松了一些,但依旧没有让他进门的意思。
“他……他出去干活了,还没回来。”老人撒了个谎,声音有些发虚。
方俊心里有数,但他没有点破。他只是挠了挠头,做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哎呀,这可咋办。我们老板今天发了话,说最近厂里要赶一批货,让所有人都得到。我这找不到侯三哥,他明天要是再不去,上个月的工钱可就全扣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故意露出一副焦急的神色,“婶儿,要不您让我进去喝口水,我等他一会儿?这东西……我也不能再提回去了。”
一个从穷地方来的、憨厚的“老乡”,一份贵重的礼物,再加上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老人那点微弱的戒心,终于被彻底瓦解了。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侧过身,让开了门口。
“那……那你进来坐吧。”
方俊走进屋子,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和常年不通风的霉味,扑面而来。屋子很小,也就十来个平方,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几乎就是全部的家当。墙壁被熏得发黑,唯一的电器,就是那台还在咿呀作响的收音机。
“婶儿,您身体不好?”方俊将东西放在桌上,看着床头堆着的一堆药瓶子,关切地问道。
提到病情,老人那好不容易才放松下来的神情,又黯淡了下去。她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老毛病了,死不了。”
她给方俊倒了一杯水,方俊双手接过,说了声“谢谢婶儿”。
“阿山啊,”老人试探着问道,“你跟我们家侯三,是……怎么认识的?”
“哦,我们都是在码头上扛大包的。”方俊立刻回答道,“侯三哥人实在,看我刚来,没少照顾我。对了婶儿,他最近……是不是手头有点紧啊?”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老人的痛处。
老人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何止是手头紧……”她用手背抹着眼睛,声音哽咽起来,“那个不争气的东西……又跑去赌了!把家里最后一点钱都输光了不说,还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债!人家都追到家里来了……他……他已经半个多月没敢回家了……”
说到这里,老人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发出了压抑的痛苦哭声。那哭声,在这间狭小破旧的屋子里回荡,充满了绝望和无助。
方俊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他知道,火候,到了。
他等老人的哭声稍歇,才缓缓用一种极其沉重的语气开口。
“婶儿,不瞒您说。侯三哥……他这次,可能真的惹上大麻烦了。”
老人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看着方俊。
“他……他借的钱,不是一般人的钱。”方俊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他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制造出一种紧张而又神秘的气氛,“是烂泥湾‘四海渔业’黄老板的钱。那个地方……您应该听说过吧?”
“四海渔业”四个字,就像一句魔咒。
老人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她住在海州,怎么可能没听说过烂泥湾的凶名!
“他……他怎么会去招惹那些人……”老人的嘴唇开始哆嗦,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说……他说想快点弄笔钱,给您治病……”方俊抛出了那个他早就准备好的、最致命的理由。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老人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我……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老人捂着胸口,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眼看就要犯病。
方俊眼疾手快,立刻上前扶住她,同时从她床头的药瓶里,迅速找到了硝酸甘油,倒出一粒,塞进了她的舌下。
过了好一会儿,老人的情况才稍微稳定下来。
“婶儿,您别急,听我说完。”方俊扶着她坐好,语气变得恳切而又急迫,“黄老板那边下了死命令,天亮之前,必须见到人。我……我是看在侯三哥帮过我的份上,才冒死来给您报个信。您要是能联系上他,就让他赶紧出来!我们老板说了,只要他还钱,或者……肯出来给个说法,事情就还有的商量。可他要是一直躲着,那帮人……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啊!到时候,遭殃的,可能就是他老婆孩子了!”
他故意将“老婆孩子”四个字,说得特别重。
老人的眼中,充满了恐惧和挣扎。一边是儿子的安危,一边是对那些“魔鬼”的恐惧。
最终,母性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我……我带你去找他!”她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她抓住方俊的手,那只干枯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你……你得答应我,你不能让他们伤害他!钱……钱我们会想办法还!求求你了!”
方俊看着她那双充满哀求的、浑浊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婶儿,你放心。”
这场心理战,方俊他赢了。
但他的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反而,像是被一块巨石压着,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利用了一个母亲最深的爱和恐惧。
而这一切,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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