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里那条昏暗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
侯三的母亲颤巍巍地走在前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她的背,比刚才又佝偻了几分。方俊跟在她身后,将身上所有的锋芒都收敛起来,只剩下一个憨厚的轮廓。
陈国平则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缀在他们身后几十米远的地方,负责警戒和接应。
夜已三更,整个城市都陷入了沉睡,只有他们三个人,像三个心怀鬼胎的夜游神,穿行在这片充满了人间疾苦的钢铁丛林里。
“就在前面了。”
老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沙哑和无力。她指了指不远处,一片被推倒了一半的断壁残垣。那里,原本是海州第二纺织厂的旧址,几年前工厂搬迁,这里就彻底荒废了。
断壁之间,只有一栋孤零零的、还未完全拆毁的二层小楼,像一头蹲伏在黑暗中的野兽,静静地矗立着。
“他……他就躲在那里面。”老人说着,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我给他送过两次饭。那地方,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方俊扶住她的胳膊,低声安慰道:“婶儿,您放心。我说了,只要找到人,事情就好商量。”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的舞台。
荒凉、偏僻,没有任何遮挡。无论黄四海的眼线藏在哪个角落,都能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同时,这里的地形也足够复杂,一旦发生意外,便于陈国平接应他撤离。
两人走到那栋废弃的小楼前。
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窗户上的玻璃早就碎光了,黑洞洞的,像一只只窥探着外界的眼睛。
“三儿……侯三……”
老人站在楼下,冲着二楼那个最大的窗口,用一种带着哭腔的、颤抖的声音,低低地呼唤着。
连喊了几声,楼上都毫无动静。
“婶儿,您让开一点。”方俊扶着老人退后几步,然后,他运足了丹田之气,用那口粗犷的西北腔,朝着楼上猛地吼了一嗓子:
“侯三!你他妈给老子滚出来!你以为你躲着,你老娘、你老婆孩子就没事了?黄老板的耐心是有限的!再不出来,老子今天就先拆了你这窝,再去拆了你那家!”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里,传出了很远。那股子狠劲儿和蛮横,活脱脱就是一个毫无人性的讨债鬼。
这一招“打草惊蛇”,果然奏效了。
楼上,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紧接着,一个瘦小的、鬼鬼祟祟的身影,出现在了窗口。
正是侯三。
他像一只受惊的老鼠,只敢探出半个脑袋,惊恐地朝楼下望着。当他看到站在那里的母亲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妈……”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愧疚和惊慌。
“三儿啊!”看到儿子终于露面,老人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你快下来吧!你这是要逼死我啊……”
母亲的哭声,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侯三的心上。
他不再犹豫,连滚带爬地从楼里跑了出来。
这是一个被赌博和恐惧彻底榨干了的男人。他的头发像一蓬乱草,眼窝深陷,脸上满是污垢,那件原本还算体面的衬衫,此刻已经皱得像块抹布。
他跑到母亲面前,“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妈!我对不起你!我不该……我不该去赌的……”他抱着母亲的腿,哭得像个孩子。
就在这时,方俊的身影,像一座山挡在了他们面前,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
“哭?哭他妈能当饭吃,能还钱吗?”方俊冰冷的声音,打断了这出“母子重逢”的悲情戏。
侯三猛地抬起头,这才注意到母亲身边这个煞神般的男人。他下意识地就想爬起来,将母亲护在身后。
“你是谁?”他警惕地问道。
“我是谁?”方俊嗤笑一声,“我是你祖宗!你欠了我们黄老板三千块钱,躲了半个多月,现在倒问起我是谁了?”
听到“黄老板”三个字,侯三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毫无血色。他浑身抖得像筛糠,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小子,我数三声。”方俊伸出三根手指,语气里充满了不耐烦,“一,把钱拿出来。二,跟我回去见黄老板。三,我打断你两条腿,再把你扔进海里喂鱼。你自己选。”
这番话狠辣至极,不留任何余地。
侯三彻底绝望了。他发现自己今天是在劫难逃了。
他松开母亲,缓缓地站起身,惨笑一声:“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们……冲我来,别动我妈!”
到了这个份上,他还想着保护母亲。
方俊的心里,微微触动了一下。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变得更加狰狞。
“好!有种!”他点了点头,然后,猛地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了侯三的脸上!
“啪!”
一声清脆的巨响,在夜空中显得格外刺耳。
侯三直接被这一巴掌抽得原地转了半圈,一屁股摔倒在地,嘴角瞬间就流出了鲜血。
“三儿!”老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就想扑上去。
方俊一把拦住了她,但动作却很轻,只是用手臂挡了一下。
“婶儿,你别管!”他对老人低吼道,“这是男人之间的事!”
然后,他又转向地上的侯三,一步步逼近,像一头即将捕食的饿狼。
“我再问你一遍,钱呢?”
侯三捂着火辣辣的脸,抬起头,看着方俊,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但更多的,却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倔强。
“没钱!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好!老子成全你!”
方俊怒吼一声,抬起脚,就要朝着侯三的脑袋狠狠踹下去!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陈国平,终于按照计划,从黑暗中“恰到好处”地走了出来。
“阿山!住手!”他低喝一声。
方俊那只抬起的脚,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他回过头,装作有些意外地看着陈国平。
陈国平快步走上前来,他没有穿警服,依旧是那副老渔民的打扮。他先是看了一眼地上的侯三,又看了看旁边吓得魂不附体的老人,最后,才把目光落在方俊身上,眉头紧锁。
“你小子疯了?黄哥说了,要的是钱,不是人命!你把他打死了,谁来还钱?”他用一种“自己人”的口吻,低声训斥道。
方俊喘着粗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头被强行摁住的野兽。他恶狠狠地瞪着地上的侯三,过了好半天,才不甘心地把脚放了下来。
“妈的,算你小子运气好!”
陈国平蹲下身,揪住侯三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
“小子,我问你,钱呢?”他的语气,比方俊要缓和一些,但同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我……我没钱……”侯三的声音还在发抖。
“没钱,就想个来钱的法子!”陈国平拍了拍他的脸,“我听你妈说,你以前是开车的?技术怎么样?”
侯三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好。”陈国平站起身,和方俊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眼神。
然后,他转向侯三,缓缓地说道:
“我们老板,最近正好缺一个开车的司机,胆子大,技术好,专门在夜里……拉点‘海鲜’。干一趟,能挣这个数。”
他伸出了两根手指。
“二十块?”侯三失声叫道。
“是二百。”陈国平淡淡地纠正道。
侯三的眼睛,瞬间就直了。二百块!这笔钱,别说还债了,就是买台彩电都绰绰有余!
“只要你肯干,用工钱去抵债,之前那三千块的债,一笔勾销。”陈国平抛出了那个足以让任何赌徒都无法抗拒的诱饵。
侯三的心,开始疯狂地跳动起来。他心想这所谓的“拉海鲜”,绝对不是什么正经生意。这可能是走私,甚至是更要命的勾当。
他看了一眼旁边还在哭泣的母亲,想到了她那昂贵的药费,想到了家里那个对他彻底失望的妻子,和他那个还在上小学的儿子。
他的内心,在进行着天人交战。
“怎么?不敢?”方俊在旁边,用激将法冷笑道,“就你这点胆子,也敢在黄哥的场子里混?”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干!”
侯三猛地抬起头,那双因为绝望而黯淡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丝疯狂的、赌徒式的火焰。
“我干!”他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但是……你们要保证,不能再来骚扰我妈,骚扰我老婆孩子!”
“放心。”陈国平点了点头,“只要你乖乖听话,把活儿干得漂亮,你就是我们老板的人。以后,只有你欺负别人,没人敢欺负你。”
目的,达到了。
“瓮”已经备好,“君”也已经自己跳了进来。
“走吧。”方俊走上前,一把抓住侯三的胳膊,那力道,像一把铁钳,让侯三丝毫动弹不得。
“妈……”侯三回头,看着自己的母亲,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三儿……你……你别做傻事啊……”老人哭着喊道。
“妈,你放心。”侯三一咬牙,“等我挣了大钱,就回来给你治病!”
说完,他便不再回头,被方俊和陈国平一左一右地“押”着,朝着黑暗的深处走去。
老人独自一人,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手将儿子,从一个火坑,推进了一个更深、更不见底的深渊。
而方俊,走在黑暗里,听着身后那凄厉的哭声,他的心,也像被那哭声反复撕扯着。
他心里想着自己为了正义,正在犯下另一种罪。
这条路,一旦踏上,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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