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握了水磨基础，能在水凳上稳住铊轮，将玉料磨出规整的圆形，这只是迈入了玉雕的门槛。
陈默深知，真正的难关，在于老段口中那玄之又玄的“感知玉气”。这并非书本上的知识，也不是能言传的技巧，它更像是一种直觉，一种与玉石长期相处后产生的、超越视觉和触感的共鸣。
老段开始带着他“看”料，不再是市场里那种走马观花，而是极其缓慢、专注的审视。他常常拿起一块看似平平无奇的玉料，在手里反复摩挲，对着光，变换角度，一看就是半个时辰，沉默得像一尊石佛。
“看料，不是用眼睛看皮壳那点表现，”某天，老段终于开口，他拿起一块皮壳黄白、沙粒中等、打灯无明显表现的后江小料，“是用‘心’去看里面的‘气’。好玉，就算被厚厚的皮壳包裹，其‘气’也是活的，是凝聚的，透着一股‘精光内蕴’的劲儿。差的料子，其‘气’是散的，死的，或者浮在表面，轻飘飘的。”
他让陈默用手电压在那块后江料上，光圈不大，但光晕凝聚，边缘清晰，仿佛有一层油脂般的光泽从内部隐隐透出。“看到没？这光不散，不刺眼，像是有生命在里面呼吸。这就是玉有‘活气’。”
接着，他又拿起一块皮壳乌黑、打灯却能照出大片绿色光晕的莫湾基料，但那光晕边缘模糊，颜色虽浓却显得有些“楞”，不够灵动。“这块，色是有了，但你看这光，散而不聚，色浮而不沉，其‘气’是躁的，不稳。里面可能色多，但种嫩，或者裂多，价值就打折扣了。”
陈默凝神细观，努力去体会那种“凝聚”与“发散”、“沉稳”与“浮躁”的微妙差别。这需要调动全部的心神和感知，去捕捉那光线、色泽、质感背后所透露出的、属于玉石本身的“生命力”信息。
除了“看气”，老段更强调“手感品气”。他让陈默闭上眼睛，将几块不同质地的玉料放在他手中，只凭触摸去感受。
“感受它的‘压手’感，好玉密度高，掂量着沉甸甸的，有‘底气’。”
“感受它的‘温润’，不是冰冷，是一种由内而外的、细腻油滑的感觉，仿佛能吸住你的皮肤。”
“感受它内部的‘结构’，虽然看不见，但手指的触感能隐约体会到玉肉是细腻如膏腴，还是粗糙有颗粒感。”
陈默依言闭目，指尖细细拂过每一块玉料。那块后江小料，入手沉实，触感细腻油润，仿佛一块凝脂，而另一块打灯表现尚可的会卡料，掂量着却略显轻飘，手感也有些发干发涩。
当他睁开眼，老段告诉他，那块后江料内部玉肉细腻，而会卡料则种嫩棉多。实践印证了感觉，陈默对“手感品气”有了初步的领悟。
这“感知玉气”的练习，远比水磨功夫更耗心神。它要求绝对的静心，将所有的杂念摒除，将全部的意念集中在手中的玉石上，去倾听那无声的诉说。几天下来，陈默常常感到精神疲惫，仿佛进行了一场激烈的脑力角逐。
这天，老段拿出一块颇为特别的玉料。它皮壳呈深灰褐色，带有一些稀疏的松花，打灯观察，光晕表现中规中矩，不算出色，但也不差。奇怪的是，老段将这块料子拿在手里掂量了许久，又对着不同角度的光线反复端详，眉头微蹙，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小默，你来看看这块料子。”老段将料子递给他，“用你这些天体会到的感觉，说说看。”
陈默郑重接过。入手的第一感觉是沉，非常压手，远超同等大小的普通料子。他用手电打光，光晕不算特别凝聚，但也并不发散，颜色是一种淡淡的、偏蓝的底色，透出一种幽幽的光泽。
他闭上眼，用手指细细摩挲皮壳，感受着那粗粝之下的隐隐温润，一种难以言喻的、内敛而沉稳的“气”感，透过指尖传递过来。这块料子给他的整体感觉，不像那些色料般张扬，也不像普通种水料那般清透，而像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隐士，其貌不扬，却底蕴深厚。
他睁开眼，思索片刻，谨慎地说道：“段师傅，这块料子……我感觉它很‘沉’，不光是重量，还有一种气质上的‘沉’。打灯表现不算惊艳，但光感很‘幽’，很‘静’。手感也特别温润踏实。我觉得……它里面可能不是那种一眼到底的清澈，但玉质应该非常细腻、紧密，有种……有种说不出的老劲儿。”
老段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你的感觉……有点意思。”他没有评价对错，只是拿回料子，说道：“这块料子，我收来有段时间了，一直没想好怎么动它。今天，就借你的‘感觉’，我们切一刀看看。”
来到切割区，固定好料子。这一次，陈默的心跳远比之前自己切石时平稳，他更多的是一种验证的期待。锯片缓缓落下，刺耳的噪音中，石屑混着水流飞溅。当切口达到一定深度，段叔关掉机器，用水冲洗断面。
断面露出的瞬间，周围几个围观的老行家都发出了低低的惊叹。没有耀眼的绿色，也没有通透的冰底，断面呈现出一种极其细腻、均匀的深灰色调，玉肉结构致密得几乎看不到晶体颗粒，仿佛最上等的徽墨研磨出的浓墨，又像是深不见底的古潭静水。
打灯其上，光线仿佛被那深沉的玉肉吸收、融化了一般，只透出一种极其柔和、醇厚、由内而外弥漫开来的莹润光泽，那是一种饱经岁月沉淀后才有的、温润而强大的“宝光”。
“老坑糯冰底，乌鸡种变种，这肉质……太细了！这油性……绝了！”一位老师傅忍不住赞道，“老段，你这眼光，毒啊！”
老段没有理会旁人的赞叹，他仔细查看着断面，用手抚摸着那细腻如缎的玉肉，良久，才抬头看向陈默，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小子，你这‘气’，感觉得准！这块料子，胜就胜在这份‘沉稳’和‘内蕴’上，不是靠色，也不是靠透，靠的就是这骨子里的‘老气’和‘油性’！好东西！”
陈默看着那断面醇厚内敛的光泽，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这不仅仅是一次判断的验证，更是对他这半个月来潜心感知、努力与玉石“对话”的最大肯定。他仿佛触摸到了那层笼罩在玉石外面的神秘面纱的一角，窥见了一个更为深邃、更为迷人的世界。
老段将切开的料子收好，拍了拍陈默的肩膀，语气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温度：“‘感知玉气’这条路，你算是入门了。记住今天的感觉，记住这块料子给你的反馈。以后看料，多用心，少用眼。玉如其人，沉稳内敛者，往往蕴藏着更大的能量。”
带着满满的收获和感悟离开工坊，瑞丽的夜空星光点点。陈默感到自己的感官仿佛被重新洗涤过，对周围世界的感知都变得更加敏锐。
这“感知玉气”的能力，需要毕生的修炼和积累，但今日的突破，无疑为他未来的玉雕之路，点亮了一盏至关重要的指路明灯。玉石有灵，匠心相通，关键在于那颗沉静下来、愿意与之共鸣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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