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乌鸡种变种老料的开切结果,如同一道强光,不仅照亮了料子本身内蕴的华彩,也仿佛为陈默连日来沉浸其中的“感知玉气”练习,作了一次最有力的印证。
他在老段工坊里的地位,似乎也因此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老段看他时,那惯常的、古井无波的眼神里,偶尔会闪过一丝对待“可造之材”的审视与考量。
这日午后,暑热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稍稍驱散。工坊棚顶被雨点敲打得噼啪作响,水汽混合着玉石粉尘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老段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投入工作,而是搬了张矮凳坐在屋檐下,看着雨帘出神。陈默安静地在一旁打磨着一块玉牌胚子,铊轮的沙沙声与雨声交织。
良久,老段忽然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悠远:“那块乌鸡种,你看对了‘气’,是运气,也是你这段时间沉下心来的结果。但玉海无涯,光靠一点感觉和运气,走不远。”他转过头,目光落在陈默身上,“今天没什么活,给你讲讲老头子我摸爬滚打几十年,用跟头和学费换来的几句实在话。”
陈默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正襟危坐,如同聆听师训的弟子。“段师傅,您请讲。”
老段掏出一包廉价的卷烟,点燃一支,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朦胧。“第一句,‘多看少买,多摸少切’。”他吐出一口烟圈,“这行里,最不缺的就是冲动鬼。看到一点松花蟒带,听到别人几句吹嘘,脑子一热就下手,十有八九要交学费。真正的功夫,在切石头之前。你得像看人一样,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把这块料子的‘祖宗十八代’都看透。皮壳的紧松,沙粒的粗细,莽带的走向,松花的形态,绺裂的深浅……所有细节,都是它给你的信号。摸,更是关键。好玉的压手感,温润感,差料子的轻浮感、干涩感,摸得多了,手上自然有杆秤。买十块不如看百块,切十块不如摸千块。记住,在你没有八成以上把握之前,宁可错过,不要买错。”
陈默认真点头,回想起自己之前切垮的经历,正是犯了“看得少,买得急”的毛病。
“第二句,‘宁赌一线,不赌一片’。”老段拿起地上半块切垮的、表面有大片绿色痕迹的料子,“你看这,色是一片,看着喜人,但这种色往往吃得不深,是‘飘花’,或者就是一层皮。而‘一线’,指的是带子绿、蟒带下的色。”他又拿起另一块皮壳上有明显突出、如同绳索般缠绕的蟒带料,“这种色,往往是顺着某个构造线进去的,有力道,有深度。赌‘一线’,赌的是色的穿透力;赌‘一片’,赌的是色的分布面积,风险高低,你自己掂量。”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尤其是‘宁赌色,不赌裂’!裂是玉的癌症。再好的种,再浓的色,一旦裂深入肌理,价值就大打折扣,甚至一文不值。看料子,首先要找裂,判断裂的走向、深浅。遇到大裂、恶裂(如雷打绺、鸡爪裂),再好的表现也要谨慎,最好直接放弃。”
“第三句,关乎做玉的态度——‘玉无废料,只有废人’。”老段的目光扫过工坊角落里那堆积如山的、在别人看来毫无价值的边角料和砖头料。“你觉得这些是什么?垃圾?”他摇摇头,“在不会做的人手里,它们是垃圾。但在会做的人眼里,它们都是宝贝。”他随手捡起一块灰白底带着黑点的玉料,“这块,底子脏,有黑点,做成手镯牌子没人要。但你看这黑点的分布,像不像远山上的寒鸦?我把它随形打磨,稍加勾勒,就是一幅‘寒鸦戏水’或者‘枯山水’的意境小摆件,别有味道。”
他又拿起一块满是绺裂的碎料:“这块,裂多得没法取件。但我可以把它顺着裂解开,打磨成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随形小片,镶嵌成一副别有风骨的耳坠或者胸针,那些天然的裂纹就成了独一无二的纹理。”
老段看着陈默,眼神锐利,“匠人的本事,不在于能把好料子做得更好,而在于能把‘废料’点石成金,找出它独一无二的美。这就叫‘因材施艺,化腐朽为神奇’。你木雕石雕底子好,更要把这种思路用过来。”
雨势渐小,屋檐滴水叮咚。老段歇了口气,继续道:“第四句,是做人做事的道理——‘慢就是快,稳就是赚’。”他指了指陈默手下那块打磨了一半的玉牌,“你现在磨这块牌子,想着快点磨好,手上力道就不匀,容易留下痕迹,后面就要花更多时间去修,去抛光,反而慢了。雕玉更是如此,铊轮一下去,就再也回不来。心里没想透,手上没准头,一刀下错,可能整块料子就废了。所以,下刀前,必须反复推敲,胸有成竹。动作可以慢,但每一步都要稳,要准。看起来慢,实际上是最快的路径。这行里,活下来的,都是耐得住性子、沉得住气的人。那些想着一夜暴富、毛毛躁躁的,早就被淘汰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老段的语气变得格外深沉,“‘守住本心,不欺不贪’。”他叹了口气,“这行水太深,诱惑太多。有做假皮假色骗人的,有合伙做局杀猪的,也有靠吹嘘炒作牟取暴利的。你以后难免会遇到。记住,手艺人是靠本事吃饭,不是靠坑蒙拐骗。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强求不来。别看到别人切涨了眼红,也别因为自己切垮了心态失衡。守住你学手艺的初心,老老实实看料,踏踏实实做活。不欺人,也不自欺。不贪心,才能看得清,走得远。”
老段的话,如同他手中那沉稳的铊轮,一字一句,打磨在陈默的心上。没有高深的理论,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素、最直指核心的经验与智慧。这些经验,关乎技术,更关乎心性,是对玉的解读,更是对人生的感悟。
陈默沉浸在老段的教诲中,细细品味着每一句话的重量。他知道,这短短一番话,其价值远超他切涨的任何一块石头。这是老段几十年风雨沉浮凝结出的心血,是书本上永远学不到的瑰宝。
雨停了,夕阳从云层缝隙中透出金光,将工坊染上一片温暖的色调。老段站起身,捶了捶后腰,恢复了那副平淡的神情:“行了,道理就这些,说多了你也记不住。以后在事上慢慢体会吧。手上的活别停,那块牌子,按你的感觉,继续磨。”
陈默恭敬地应了一声,重新拿起磨针,打开机器。那单调的“沙沙”声再次响起,但此刻在他听来,却仿佛有了不同的韵律。老段的经验之谈,如同为他点亮了一盏盏航灯,让他在浩瀚的玉海中,看清了前行的方向,也懂得了何处是暗礁与漩涡。他手下打磨的,不再仅仅是一块玉石,更是自己对匠心、对人生的理解与修行。这条路,道阻且长,但行则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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