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文斌的崩溃与开口,如同在密不透风的黑屋里凿开了一道缝隙。他断断续续的供述,夹杂着往日的恐惧与如今的颓唐,逐渐拼凑出更为清晰的图景:顾永平早期如何授意,钟帆、吴德良如何具体执行,以及“鸢钥实业”作为白手套,在处理这批特殊废料中所扮演的不光彩角色。更重要的是,他提供了那批容器内部结构草图的大致存放地点——一个与他早已切断联系的旧情妇有关的银行保险箱。
关键证据的线索浮出水面,但郑组长和林浩都清楚,撬开叶文斌的嘴只是第一步。如何在不惊动顾永平的情况下,拿到那份至关重要的草图,并将其与叶文斌的口供形成无可辩驳的证据链,是下一步更为凶险的挑战。
然而,对手的反应比他们预想的更快,也更迂回。
就在郑组长那边加紧安排人手,准备奔赴外地提取保险箱内证据的当天下午,林浩接到了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打来的电话。对方声音温和,甚至带着几分长者般的儒雅,自称姓周,是市里退休多年的老同志,受“一位非常关心云城稳定大局的老朋友”所托,想约林浩“喝杯清茶,聊几句闲话”。
林浩立刻警觉。这位“周老”,他略有耳闻,是云城政坛早已淡出视野却余威犹在的元老之一,与顾永平曾是党校同窗,关系莫逆。所谓的“喝茶”,绝不仅仅是喝茶。
他不动声色地答应下来,地点约在了一家远离市中心、环境清幽的私人茶舍。
傍晚时分,茶舍最里间的雅室。檀香袅袅,茶汤澄澈。周老满头银发,精神矍铄,言谈举止间带着旧式文人的风骨,但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精明。
他先是慢悠悠地品茶,聊了些云城的历史变迁、文化传承,又看似随意地称赞了林浩年轻有为,敢于碰硬,是难得的人才。铺垫足矣,他才话锋微转,切入正题,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林浩啊,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不过呢,老话讲,过刚易折。云城现在,经不起太大的风浪了。古巷那个地方,历史遗留问题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些陈年旧账,水深得很,硬要去蹚,容易把自己陷进去,也容易让整个云城的发展大局受到影响。”
他放下茶杯,目光平和地看着林浩:“托我传话的那位老朋友,对你没有恶意,反而很欣赏你的能力。他的意思是,化工厂那点旧事,说到底,是特定历史时期的遗留问题,责任界定困难。只要你愿意高抬贵手,在后续的调查和定论上,稍微……模糊一下处理,并且在即将到来的国资系统座谈会上,对‘稳妥处理历史包袱、保护干部积极性’的议题保持……嗯,善意的沉默。”
周老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诚恳:“那么,作为交换,他可以用他的影响力,帮你彻底摆平眼下这场环保舆论危机,确保你和城投集团平稳过关。并且,他还可以向你保证,你母亲那边,立刻就会证据不足、澄清回家,绝不会再受到任何打扰。往后,你在云城的路上,也会少很多不必要的……绊脚石。”
条件清晰得赤裸裸:用停止追查化工厂旧事(实则是顾永平的核心罪证)和关键时刻的沉默,来交换他个人的政治安全和家庭安宁。
温暖的茶汤在喉间流过,林浩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对方的手段,果然老辣。不再仅仅是威胁和打压,而是拿出了看似“双赢”的交换条件。用他最在意的母亲安危和集团稳定作为筹码,逼他妥协,逼他同流合污。
他若点头,母亲即刻平安,舆论危机化解,前路似乎一片坦途。
他若拒绝,不仅母亲要继续承受无妄之灾,舆论风暴可能进一步升级将他吞噬,后续来自顾永平阵营的反扑,也必将更加猛烈无情。
这是一个极其现实的考验,直指人性的软弱与权衡。
林浩缓缓放下茶杯,抬起眼,迎上周老那看似温和、实则洞悉一切的目光。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挣扎,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周老,请您转告您的那位老朋友。”林浩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石相击,“他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
他顿了顿,语气沉稳而坚定,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第一,我母亲是清白的,我相信组织会还她公道,不需要用原则来做交易。”
“第二,古巷p-7区的问题,关乎几十万市民的健康安全,这不是可以用来讨价还价的筹码。”
“第三,”林浩的目光锐利起来,“城投集团要发展,云城要进步,靠的不是掩盖问题、粉饰太平,而是刮骨疗毒、正本清源。这个道理,我想您的那位老朋友,应该比我更懂。”
他没有提高声调,但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在安静的茶室里回荡。
周老脸上的温和笑容渐渐凝固,他深深地看着林浩,似乎想从这张年轻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的动摇或伪装,但他失败了。他看到的只有一片不容玷污的坚定与清澈。
良久,周老轻轻叹了口气,不知是惋惜还是别的什么情绪,重新端起了茶杯,语气恢复了最初的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话,我会带到。林浩,路还长,你好自为之。”
茶喝到这里,已经索然无味。
林浩起身,礼貌地告辞,转身离开了雅室。
走出茶舍,晚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腔里那股因直面交易而产生的憋闷稍稍散去。
他拿出手机,没有任何犹豫,拨通了郑组长的电话。
“郑组长,对方派人来谈条件了……目标是让我停止追查并保持沉默。”他言简意赅地汇报了情况,语气平静,“我拒绝了。”
电话那头,郑组长沉默了片刻,传来一声短促而有力的回应:“好!”
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有一个字,却充满了无需言说的信任与支持。
挂了电话,林浩独自走向停在路边的车。夜色渐浓,城市华灯初上。
他知道,拒绝这份交换条件,意味着与顾永平势力彻底撕破脸,意味着接下来的斗争将更加白热化,意味着他和身边人可能要承受更大的压力与风险。
但他更知道,有些底线,一旦退让,便是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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