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刻还在御墨坊的烈焰中夺命奔逃,此刻祝九鸦已隐入城郊暗巷。
她倚墙喘息,手中那页烧焦的残片仍散发着焦臭与血腥混合的气息,像一块烙铁贴在胸口,灼得皮肉发麻,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她唇角却扬起一丝笑意,如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凄艳而冰冷——那笑里藏着刀锋,也藏着十年未冷的寒霜。
指尖颤抖地探入怀中,祝九鸦摸到了一枚光滑冰凉的小东西——那是她在枯井村时,小满硬塞给她的一颗乳牙,也是她在那场灭村惨案中,唯一收下的“信物”。
指腹摩挲着牙面细微的纹路,仿佛还能触到那个孩子临终前滚烫的眼泪:“姐姐……只有你的血能打开它……”那时她不懂,如今才知,那是祝家血脉独有的封印术,以骨为匣,以血为钥。
她将乳牙置于掌心,毫不犹豫地咬破舌尖。
一滴殷红中泛着淡淡金芒的血珠滴落其上——那金光如活物般渗入牙体,瞬间激起一阵极轻微的震颤,似有低语自骨中苏醒。
“以无垢之骨为匙,叩往生之门。魂兮归来,示我迷途。”
低沉的咒言仿佛不是从喉中发出,而是自胸腔共鸣,带着骨骼共振的嗡鸣,在寂静巷弄中荡出一圈圈无形涟漪。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枚坚硬的乳牙竟无声无息地裂开一道细缝,缝隙中,一行比蚊足还要纤细的血色文字缓缓浮现:
“三更观星,北斗偏南,金莲出匣。”
祝九鸦瞳孔骤然收缩。
这不是预言,这是坐标!
是时间和地点的精准指向!
就在这时,一道鬼魅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破烂的斗篷下,是一张覆着半边蛇皮面具的脸。
“祝姑娘。”毒娘子声音嘶哑,带着一丝急切,“城西义庄刚送来一批货,七十二具无名尸,都是从各地寻回的‘失踪官差’。我验过了,尸身血肉蒸发的痕迹,与御墨坊那些墨傀一模一样。”
祝九鸦缓缓收拢掌心,将那枚裂开的乳牙紧紧攥住,棱角刺入掌心,带来一丝锐痛,让她更加清醒。
她抬起头,那双一金一黑的异瞳在夜色中闪烁着妖异的光,唇边那抹冷笑愈发浓烈。
“他们烧了卷宗?好啊……”她轻声说,声音里却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快意,“那我就用死人,给他们写一本新的。”
祝九鸦转身走入夜色,斗篷翻飞如鸦翼掠空。
城西方向阴风阵阵,裹挟着腐土与陈年尸蜡的气息,似有无数冤魂在低语召唤。
子夜时分,她悄然立于义庄门外,腐臭之气扑面而来,如同冥府开启的第一口呼吸——湿冷黏腻的空气钻进鼻腔,混杂着福尔马林刺鼻的化学味,几乎令人作呕。
七十二副薄皮棺材整齐排列,如同等待检阅的兵卒。
棺木表面凝着水珠,滴滴答答敲击地面,像是亡者无声的倒计时。
她推开其中一副棺盖,木板摩擦发出“吱呀”一声,惊起梁上积尘簌簌落下。
里面躺着的,与其说是尸体,不如说是一具被抽干了所有血肉精华的焦黑骨架,肋骨根根外露,指骨蜷曲如枯枝,仅剩几缕焦黑发丝缠绕额骨,尚能辨认出人形。
指尖拂过头骨,触感粗粝干涩,仿佛抚摸一段烧尽的枯木。
她从行囊中取出一盏灯。
那灯的底座,竟是一只被精心打磨过的婴孩颅骨,表面光滑如玉,指尖划过时泛起一丝诡异的凉意,眼窝处镶嵌着两颗黑曜石,幽深如渊,仿佛在黑暗中静静凝视着她。
她旋开颅顶,将一瓶粘稠如膏的油脂倒入其中——那油膏散发出淡淡的甜腥,像是腐败的奶香,又似脑浆发酵后的闷浊气息。
点燃灯芯的刹那,幽绿色的火焰摇曳而起,火苗扭曲如蛇信,瞬间将四壁映照得如同鬼域。
这灯名为“往生”,灯油取自枉死童男的脑髓,能照见寻常光线下不可见之物。
毒娘子曾警告:“此灯凶戾异常,常人执之即疯,唯你背上的乌鸦图腾可镇其怨。”
祝九鸦面无表情,挽起袖子,露出遍布细小伤痕的手腕。
她以骨刃划开皮肤,殷红的鲜血立刻涌出,温热的液体顺着腕脉蜿蜒滑落,滴入灯芯。
“滋——”
灯焰在接触到她血液的刹那,猛地暴涨,颜色由幽绿转为妖异的猩红!
火焰噼啪作响,空气中传来细微的哭嚎,仿佛有无数婴儿在火中啼哭。
整个义庄的温度骤然下降,呼吸间凝出白雾,地面砖缝渗出寒霜,棺木表面浮起一层薄薄的冰晶。
无数扭曲模糊的人影在墙壁与棺木间浮现,半透明的轮廓挣扎扭动,发出无声的哀鸣——那是死者残存的怨念被灯火引动,正从幽冥深处爬出。
祝九鸦以指为笔,蘸着手腕上流下的鲜血,在冰冷的地面上迅速绘制起来。
指尖划过青砖,留下湿滑温热的轨迹,每一笔都伴随着轻微的灼痛,仿佛血肉正被阵法吞噬。
那繁复诡异的阵图,正是噬骨巫禁术——“千魂归册阵”!
当最后一笔落下,阵法红光大盛!
刹那间,七十二道冤魂齐声嘶吼,声音汇成一股无形洪流,冲入每一具枯骨之中——那是他们最后的呐喊,亦是最深的诅咒。
“说出你的名字!”她厉声喝道,声音仿佛带着某种穿透阴阳的威能,在空旷义庄中炸开。
一具棺材中,一道半透明的魂影猛地坐起,空洞的眼窝对着祝九鸦,用一种仿佛从喉咙里挤出的、带着风声的语调嘶吼:“卑职……张远……陵州府捕头……”
“最后所见何人?”
“一个……戴着金莲花面具的人……他说……奉国师之命……取我等精血,饲……饲养神……”
话音未落,那魂影便如青烟般消散。
祝九鸦看向下一副棺材,再次发问。
“卑职……李牧……云州驿丞……”
“我看见他进了……观星别院……”
一个接一个,七十二道冤魂在往生灯的光芒下显形,报出自己的姓名、籍贯,以及死亡前看到的最后景象。
祝九鸦手中的血笔在阵图上飞快勾勒,将那些碎片化的信息串联。
指尖早已麻木,血流不止,但她浑然不觉。
最终,一张横跨帝国三省的巨大血色地图在地面上成型,所有代表死亡地点的红线,如百川归海,最终全部指向了同一个终点——京城东郊,一处名为“观星别院”的皇家禁地!
“噗——”
阵法完成的瞬间,祝九鸦猛地喷出一口漆黑如墨的淤血,腥臭扑鼻,溅落在阵图边缘,竟腐蚀出几缕青烟。
她身体晃了晃,单膝跪地,膝盖砸在冰冷砖面,震得骨节生疼。
她感到后心一阵灼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脊背的图腾上彻底活了过来。
那痛感如烙铁灼烧,又似有活物在皮下游走。
那只狰狞乌鸦的双眼,此刻仿佛完全睁开,闪烁着不祥的妖光——每一次心跳,都让它多一分真实。
她看着地上的血色地图,嘴角勾起一抹惨淡的弧度,低声呢喃:“原来……你们不是在镇压古神……是在喂它。”
次日清晨,靖夜司废墟。
容玄独自踏入这片焦土,脚下踩碎的纸屑发出沙沙声响,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纸张烧焦的气味,混着晨露的湿气,呛得人喉头发痒。
他在灰烬堆中拨弄着,忽然,指尖触及一个温润的硬物——不同于灰烬的松软,那触感圆润微凉,像是玉石。
他捡起来,拂去灰尘,那是一枚被烧得半焦的玉佩,上面残存的雕花,正是十年前他在祝家村见过的族长信物。
玉面焦黑,但纹路依旧清晰,仿佛还残留着旧日烟火的气息。
他凝视着玉佩,眼神晦暗不明。
“想知道是谁下令屠村的吗?”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如寒泉滴落石上。
容玄猛然转身,只见祝九鸦孑然立于一根断裂的梁柱之上,染血的大氅在晨风中猎猎作响,衣角翻飞如残旗。
她的双目,一金一黑,正直直地盯着他,仿佛能看穿他心底所有的动摇。
“不是边军,不是地方官。”祝九鸦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容玄心上,“是‘观星阁’签发的‘清剿令’,上面盖着金莲印。而那个签令的人,现在,坐在国师的位置上。”
容玄沉默了许久,紧握着玉佩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指节咯咯作响。
最终,他抬起头,开口时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我要重启旧案调查。”
祝九鸦发出一声嗤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拿什么查?你的剑?还是你那套可笑的忠心?他们不会让你活着翻出真相。”
容玄迎着她的目光,那双常年如冰雪覆盖的眼眸里,竟第一次有了融化的迹象:“所以……我需要一个不怕死的人同行。”
此时,裴昭手持一卷新送达的明黄密旨,那只常年稳如磐石的手,此刻竟微微发抖。
旨意上的字迹比任何一次都更严厉:“祝九鸦已成心腹大患,即刻格杀,不得有误。”
他望着窗外刺眼的晨光,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现出多年前的一幕——他亲手一刀斩杀了一名怀抱婴儿的妇人,仅仅因为在她白皙的颈后,看到了一个刚刚成形的、小小的乌鸦图腾。
那婴儿的啼哭戛然而止,血滴落在他手背上,滚烫如火。
“左使大人,”副官在一旁低声劝道,“指挥使大人已有动摇之心,我们若再迟疑,恐遭反噬。”
裴昭闭上眼,良久,才睁开,眼中已是一片决绝的冰冷:“封锁外城六门,通缉令加急八百里传驿。但是……”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极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副官一愣,还没来得及揣摩这道命令背后的深意,一名黑翎卫便神色惊惶地冲了进来,声音都在发颤:“报——!左使大人!城西义庄……义庄那七十二具尸体……全都化为白骨了!而且……而且……”
众人心头一紧,急忙赶到现场。
推开义庄大门的瞬间,一股混杂着血腥与怨念的寒气扑面而来,冻得人牙齿打战。
只见那七十二副棺材全部洞开,里面的尸骸血肉尽失,只剩下森森白骨。
而最骇人的是,每一具头骨的额心正中,都赫然浮现出三个由干涸血迹构成的字:
那血字暗红发黑,像是从骨缝中渗出,带着浓烈的怨气与诅咒之力。
裴昭如遭雷击,踉跄后退数步,脸色惨白如纸。
他死死盯着那些头骨,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这不是人干的……这是……这是阴司在记账……”
深夜,城郊荒庙。
祝九鸦盘膝而坐,正以自身精血为引,将那七十二位亡魂的记忆碎片,一点点封入一枚乌鸦形状的骨雕之中。
每封入一道记忆,她的脸色便苍白一分,呼吸也愈发微弱,指尖冰凉如霜。
忽然,她浑身剧震,左眼金光爆闪!
一幕短暂而清晰的未来片段强行冲入她的脑海:一座插入云霄的白玉高塔顶端,一名身着华贵紫袍、面目模糊的老者,正缓缓打开一个古朴的青铜匣。
匣中,静静躺着一朵完全由金色符文构成的莲花。
就在金莲被取出的瞬间,天空风云变色,雷云翻涌,一道非人所能发出的、仿佛来自太古洪荒的低语在她神魂中响起:
“吾……将归来。”
而在那白玉高塔之下,一道白玉阶梯自山门延伸而出,盘旋九十九级,每一阶都浸染着暗红血渍,仿佛千万双脚步踏过轮回。
“九十九……登天之阶?”她在神魂中喃喃,“原来不是让人上去……是让什么东西下来。”
祝九鸦猛然睁眼,一口鲜血从嘴角溢出,温热的液体滑过下颌,滴落在骨雕之上,竟被缓缓吸收。
“姑娘!”毒娘子大惊,以为她强行窥探天机遭了反噬。
祝九鸦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不是天机……是它,在看我。”
话音刚落,庙外传来一阵急促而稳健的马蹄声,踏碎夜露,惊起林间宿鸟。
容玄负剑而来,他没有多言,直接递上一份文书:“这不是正式敕命,”他低声道,“但我找人仿了前年一次巡查的通行令格式,加盖了私刻的副印。只要你不露面,没人会深究一个‘协助观测星轨’的小吏。”
祝九鸦接过那份伪造得天衣无缝的身份文书,指尖轻轻抚过上面加盖的伪印,冷笑道:“你们这些读书人,果然最爱玩‘合法’这两个字。”
而在他们所不知的远处,皇宫最深处,观星阁顶。
那只戴着镶宝玉扳指的手,缓缓从白玉栏杆上收回,轻轻合拢。
指甲缝里最后一丝不易察觉的龙涎香灰,终于随风剥落,散入无边夜色。
京城东郊,那座名为“观星别院”的禁地,坐落于人迹罕至的山巅之上。
通往别院的,只有一条路——一条由整块白玉铺就、蜿蜒而上的石阶,不多不少,恰好九十九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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