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霄觉得自己应该是死了。
形神俱灭的那种。
在赤贯星那片充斥着混沌与毁灭能量的核心，那两个丫头——祝昭然和苏沐寒，带着整个天玄大陆众生信念凝聚的力量，以一种近乎蛮不讲理的姿态，将他逼入了绝境。
莲龙焚厄甲与冰凰净世甲破碎时绽放的光，比他追求了一生的“通天之路”还要刺眼。
意识，像被投入洪炉的残雪，迅速消融。
他以为自己会归于虚无，或者幸运地残留一丝魂魄碎片，飘荡在无尽的虚空。
毕竟，他是轮回境大圆满，触摸过帝玄门槛的存在，总该有点特权不是？
但预想中的永恒寂静并未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粘稠的、喧嚣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是视觉上的黑，是一种感知上的“拥簇”。
仿佛有无数无形的东西，密密麻麻地贴附在他残存意识体的每一寸“表面”，窃窃私语，不，是大声喧哗，是尖锐的哭嚎，是怨毒的诅咒。
“好挤啊……”
“别推我！”
“我的房子……我的铺子……”
“娘亲，我疼……”
“玄霄——！！！”
最后那一声凄厉的呼喊，如同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他意识的核心。
玄霄“睁开”了不存在的“眼睛”。
没有赤贯星，没有战场，没有祝昭然和苏沐寒。
他悬浮在一个难以描述的空间。
上下左右皆是混沌，没有光，却又能“看”清周遭。
无数扭曲、模糊、半透明的人形影像，像是溺水者挣扎出水面，层层叠叠地将他包围在中心。
男女老少，衣着各异，有锦衣华服的修士，更有大量布衣草履的平民。
他们的面孔扭曲，眼神空洞却又燃烧着极致的情感，死死地“钉”在他身上。
那数量，多到令人窒息。
玄霄立刻明白了。
万灵血阵。
那被他献祭了六座城池，用以炼制万灵血珠的……“材料”。
他试图调动玄气，哪怕是残存的一丝火苗也好，将这令人厌烦的污秽彻底净化。
然而，空空如也。
别说玄气，他连“身体”都感觉不到，只剩下这团承载着记忆与思维的意识，像暴风雨中的孤舟，被怨念的浪潮拍打得摇摇欲坠。
“肃静！”
一个穿着掌柜服饰、脑满肠肥的虚影越众而出，手里还托着一把虚幻的算盘。
他努力想摆出威严的架势，但不断颤抖的虚影暴露了他的激动。
“玄霄！你可知罪！”
玄霄的意识冷冷回应：“成王败寇，何罪之有？追求至高之道，总要有所牺牲。”
“牺牲？！”一个农妇模样的虚影尖叫起来，手里挥舞着一根看不见的丝线，“你管那叫牺牲？我那可怜的女儿，才八岁！正在院里帮我缠丝线，就被你那该死的红光照没了！你赔我女儿！赔我的丝线！”
“还有我的百年老字号‘陈氏绸缎庄’！”又一个虚影嚷嚷，“我刚进了一批新货，价值三千上等玄晶！一把火全没了！连地契都烧成灰了！你这天杀的！”
“我的修炼笔记！我毕生心血！”
“我存了三十年准备娶媳妇的玄晶！”
“我刚出锅的糖炒栗子！一口都没尝！”
“我养了五年的灵宠小花喵——”
怨魂们七嘴八舌，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诉说的不再是单纯的死亡恐惧，更多的是各种细碎、具体、充满生活气息的“损失”。
玄霄听得意识核心都在嗡嗡作响。
他追求的是打破界限，飞升上界，是凌驾众生之上的伟力，这些蝼蚁却在跟他计较什么绸缎庄、糖炒栗子、宠物猫？
“荒谬！”玄霄的意识波动带着怒意，“尔等凡人，寿命不过百年，碌碌无为，终化尘土。能为吾之大道贡献一份力量，是尔等之荣幸！”
“荣幸你个头！”一个书生模样的虚影气得差点消散，指着玄霄骂，“读圣贤书，明是非理！你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魔头，也配谈大道？我呸！我的《天玄风物志》才编到第三卷！”
“就是！我的独门酱肉配方还没传给我徒弟呢！”
“我跟隔壁村翠花的亲事都说好了！”
“我新学的玄技‘清风拂柳’还没练熟……”
抱怨声更加具体，更加“接地气”。
玄霄感觉自己不是在被怨魂声讨，而是在参加一场混乱不堪、主题跑偏的市井投诉大会。
“够了！”那掌柜虚影再次敲打虚幻算盘，“玄霄，根据《天玄大陆冤魂投诉暂行条例》第三章第七条，现对你发起联合声讨！第一项，非法剥夺生命权，导致我方六城代表，共计……呃，数目太大，算盘打不过来，反正是很多很多条性命非正常消亡！”
“附议！”
“同意！”
“赔我命来！”众魂喧哗。
玄霄冷笑：“弱肉强食，天地法则。他们弱，故而被牺牲。”
“第二项！”掌柜不理他，继续念，“非法侵占并毁灭私有财产！包括但不限于房屋、商铺、存货、玄晶、典籍、日用家具、尚未食用的食物、宠物及其相关用品……”
“我的小花喵的毛绒玩具！”
“我刚买的胭脂水粉！”
“我收藏的限量版话本！”
玄霄：“……”他开始觉得，形神俱灭或许是一种解脱。
“第三项！”掌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非法中断重要人生进程！导致我方大量成员学业中断、事业中断、姻缘中断、传承中断、美食享用中断、以及……以及看热闹中断！”
一个看起来特别八卦的老太太虚影捶胸顿足：“我当时就在城楼上，就想看看那红光是个啥新鲜玩意儿，谁知道看着看着就把自己看没了哇！亏大了亏大了！”
玄霄的意识波动出现了一丝紊乱。
他发现自己无法用以往的任何逻辑来应对这种场面。
这些怨魂的执念，和他所理解的力量、境界、飞升，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
他们的怨恨，并非源于对“死亡”本身的哲学思考，而是源于无数具体而微小的、属于“活着”的遗憾和未竟之事。
“第四项！”掌柜深吸一口不存在的气，“精神伤害！你制造的血色光柱和恐怖威压，对幸存者……哦不对，我们没幸存了。是对我们死前最后一刻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创伤！做鬼都有阴影了！”
“对对对！我现在看到红色的东西就发抖！”
“我每天晚上……哦，这里没有晚上。我时时刻刻都想起那天！”
“我吓得魂体都不稳了！”
玄霄终于忍无可忍：“住口！尔等聒噪蝼蚁！可知吾之所求，乃是超脱此界，追寻无上大道！尔等牺牲，若能铸就通天之路，亦是功德无量！”
“功德？”一个一直沉默的老者虚影缓缓开口，他看起来像是个教书先生，“玄霄，你口中的大道，踩着我等骸骨，染着万家鲜血，就算成了，那是什么正道？不过是更大的邪魔外道罢了。”
“胡说！力量即是真理！”玄霄意识剧烈翻腾。
“真理？”老者摇头，“那你现在，力量何在？你追求的通天之路，又在哪里？”
玄霄一滞。
老者继续道：“你视我们为蝼蚁，为资粮。可曾想过，蝼蚁亦有悲喜，资粮也曾是活生生的人？你毁灭了我们的一切，最终，也毁灭了你自己。这就是你追求的‘道’？”
“我……”
玄霄想反驳，却发现言语苍白。
他环视周围，那一张张扭曲但清晰的面孔，不再是模糊的“代价”数字，而是一个个有着各自故事、各自遗憾的个体。
那个等女儿缠丝的农妇，那个惦记绸缎庄的掌柜，那个编撰风物志的书生，那个没吃到糖炒栗子的孩子，那个想看热闹的老太太……
他们的“存在”，被他粗暴地抹去了。
连同他们那些琐碎、平凡，却真实无比的“生活”。
一种前所未有的滞涩感，如同冰冷的淤泥，开始浸染他的意识核心。
这不是恐惧，不是后悔，是一种……认知上的崩塌。
“赔偿！”掌柜适时地再次高喊，“必须赔偿！”
“怎么赔？”玄霄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随即懊恼，他居然跟这些怨魂讨论起赔偿了？
“用你的魂力滋养我们！”
“给我们讲故事解闷！”
“学兔子跳！”
“承认错误！大声说‘我错了，我不该随便献祭别人’！”
要求越来越离谱。
玄霄气得“浑身”发抖（如果他有身体的话）：“休想！吾乃玄霄，岂能受尔等摆布！”
“不答应就别想安生！”
怨魂们哄闹起来，开始用他们虚幻的手拉扯玄霄的意识体。
虽然无法造成实质伤害，但那无数双手穿透、搅动的感觉，让他恶心又烦躁。
“放开！”
“就不放！”
“赔我小花喵！”
“赔我的糖炒栗子！”
混乱中，玄霄感觉自己被无数嘈杂的意念淹没。
他看到农妇女儿天真烂漫的笑脸，看到绸缎庄里光鲜亮丽的布匹，看到书生灯下疾书的背影，闻到糖炒栗子甜腻的香气，听到小花喵软糯的叫声……这些原本被他视为尘埃的景象、声音、气味，此刻却无比清晰、鲜活，带着生命的温度，冲击着他冰冷了数百年的意识。
“啊——！！！”
他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
不是出于愤怒，而是源于一种更深层次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混乱。
他追求的力量，最终反噬了他。
他蔑视的生命，此刻在折磨他。
他认定的真理，显得如此可笑。
“我……”一个微弱的音节，在他意识中形成。
怨魂们暂时安静了一下，无数双“眼睛”盯着他。
玄霄感到一种极致的疲惫。
比在赤贯星面对祝昭然和苏沐寒的最终一击时还要疲惫。
“……不该……”他艰难地组织着意念，“……献祭……你们……”
这句话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承认错误，对于偏执一生的他而言，比形神俱灭更痛苦。
怨魂们静默了一瞬。
随即，爆发出更强烈的喧哗。
“他说了！”
“他认错了！”
“虽然不诚恳，但算是个开头！”
“继续！下一个项目，学兔子跳！”
玄霄：“……”他觉得自己可能落入了比地狱更可怕的地方。
就在这时，混沌的空间微微波动。
一道与周围怨念气息格格不入的、带着些许玩味的女声，突兀地响起：
“哟，这么热闹？看来我们来得不是时候？还是说……正是时候？”
玄霄残存的意识“望”去。
只见混沌的边缘，不知何时，悄然立着两道虚幻却熟悉的身影。
一个身形匀称，隐约可见橙红挑染的黑发和微微抖动的狐耳轮廓。
一个娇小萝莉，白发冰蓝挑染，虽然只是虚影，但那双手抱胸、微微歪头的姿态，透着十足的拿捏感。
不是祝昭然和苏沐寒，又是谁？
当然，也只是她们残留的、极其微弱的一丝意念投影，或许是冰火同心契在某种极端条件下的奇异共鸣，或许是这万灵怨念空间的特异，让这对“罪魁祸首”之二，也得以在此刻现身。
苏沐寒的虚影目光扫过被怨魂包围、显得狼狈不堪的玄霄，语气带着她特有的冰冷与腹黑：“师姐，看到了么，与我所想相差无几，反派售后，差评如潮。”
祝昭然的虚影挠了挠她那模糊的狐狸耳朵，似乎有些状况外：“啊？这是在开批斗大会吗？话说……我们是不是也该找他赔剑和战甲？圣级诶！很贵的！”
玄霄的意识，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被献祭的怨魂声讨就算了。
现在，连把他打得形神俱灭的正主，也跑来凑热闹，讨论“赔偿”问题？
这天玄大陆，还有没有点……基本的、对于失败反派的……尊重了？！
他的意识在无数怨魂的拉扯、声讨，以及那两只毛茸茸（虽然是虚影）的围观下，终于承受不住，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充满了极致憋屈与混乱的哀鸣。
原来，魂飞魄散，并非终点。
被写满“差评”的万灵售后缠上，才是真正的……无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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