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前的石阶冰冷彻骨,仿佛连夜色里无形的寒气都冻结在了上面。
霜气凝于青砖缝隙,踩上去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如同大地在低语。
晨风如刀,刮过脸颊时带着铁锈般的凛冽,吹得老妇人满头白发凌乱飞舞,像一丛枯草在风中颤抖。
天还未亮透,一个单薄的身影便已跪伏在那里,如同一尊被岁月风化的石像。
她双膝深陷在湿冷的石缝中,粗麻布衣紧贴瘦削的肩背,每一次呼吸都从唇边溢出一团微弱的白雾。
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用粗布层层包裹的焦黑木匣,指尖因长久的僵持而泛青,却仍死死扣住那方寸之地——那是她仅存的念想。
她姓陈,人称“陈婆”,也有士人敬称一声“李夫人”——原为九真太守李崇之妻。
自丈夫被定为“司马余党”而家破人亡后,她抱着这唯一的遗物,从千里之外的兖州,一步一叩首,跋涉到了这天子脚下。
膝盖早已磨烂,血痕斑斑印在身后蜿蜒的长街上,却被夜露悄然浸染,只留下暗褐色的印记。
当宫门缓缓开启,铜环撞击之声清脆刺耳,禁卫们踏着沉重的步伐列队而出。
火把在风中摇曳,光影晃动间映出那跪地的身影,佝偻如弓,却又倔强如钉。
一名禁卫统领上前,靴底踏在湿石上发出闷响,他低声劝道:“老人家,此处不可久跪,有何冤屈,可去登闻鼓院。”
老妇却只是摇头,动作缓慢却坚定。
她颤抖着双手解开布包,露出那只被烈火熏得漆黑、边缘崩裂的木匣。
指尖划过焦痕,触感粗糙如砂砾,仿佛还能嗅到当日宅邸焚毁时那股刺鼻的松脂与木炭混合的焦糊味。
她颤抖着打开匣盖,里面并非金银财宝,而是一叠厚厚的、边缘焦黄的手稿。
纸页脆如枯叶,轻轻一碰便簌簌作响,墨迹虽有晕染,却依旧清晰可辨。
“民妇……不告状。”她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喉咙深处似有碎石滚动,“民妇只求陛下看一样东西。”
那是一本手写的农学着作,扉页上,一行尚算清晰的墨迹如泣如诉:“愿大魏之土丰稔,苍生百姓再无饥寒之苦——李崇敬呈。”书名,《南稻经》。
字迹温润稳健,笔锋含情,与眼前这残破书卷形成悲怆对照。
孙元奉旨前来查问,当他看到这行字时,这位在酷吏与权谋中早已见惯风浪的内察司宣谕使,竟觉眼眶一热。
他蹲下身,膝盖触地时传来一阵钝痛,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他肩头,凉意渗入骨髓。
“老人家,请您说。”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老妇的泪水终于决堤,一滴滴落在焦黄的书页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随即晕开成深色斑点,墨迹在泪水中缓缓融化,如同记忆在时光中模糊又重现。
“我夫君……归隐田园二十载,连雒阳城都未再踏入半步!他毕生所愿,便是将南方的稻种改良,让北地也能岁岁丰收……为何说他是逆党?为何要一把火烧了我们的家?为何……为何连他的尸首都找不到啊!”
她声嘶力竭的哭诉,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在闻者心上。
风卷起她的白发,拂过那本《南稻经》,纸页微微颤动,仿佛亡魂低语。
孙元握着笔的手在剧烈颤抖,记录的字迹都变得歪斜扭曲。
羊毫蘸墨三次才落纸,第一笔便洇成一团。
这不是冰冷的案卷,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间惨剧。
消息如插翅般飞遍洛阳。
士林哗然!
李崇在士人中素有清名,是一位真正的学者,他的遭遇点燃了所有读书人心中对酷吏暴政的恐惧与愤怒。
前军司马胡奋更是怒不可遏,他连夜起草弹章,墨汁未干便呈入宫中,笔锋如刀,直指核心:“鹰扬校尉曹英,枉杀清流,酷烈甚于司马氏!请陛下立斩其首,以谢天下!”
偏殿之内,暖香袅袅,沉水香在银鹤炉中徐徐燃烧,散发出淡淡的甜腥气息。
然而这缕暖意,却驱不散陈婆带来的彻骨寒意。
曹髦亲自为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斟上一杯热茶,动作轻柔,指尖微微发抖。
瓷杯递出时,热气氤氲上升,在她皱纹纵横的脸颊前幻化成一片朦胧。
她接过杯子,掌心感受到那一丝久违的暖意,却久久未能啜饮。
“老人家,朕……让你受苦了。”少年天子的声音低沉,几近哽咽。
陈婆抬起浑浊的双眼,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初时的激烈,只剩下看透世事的悲凉。
她凝视着眼前的少年天子,许久,才缓缓开口:“陛下,您是要振兴社稷、重开太平的人……民妇一个老婆子都看得出来。可是……可是如果这份太平,是靠着无辜者的鲜血和白骨堆起来的,那……那和当初的司马家,又有什么不同呢?”
这句话,如同一根最细最毒的钢针,精准地刺入了曹髦的心脏。
是啊,有什么不同?
他一直将曹英视为一把最锋利的刀,用来割除司马家留下的毒瘤,用来震慑那些首鼠两端的墙头草。
他享受着这把刀带来的便利,却下意识地忽略了刀锋划过时,溅起的无辜者的血。
曹髦沉默了,良久的沉默。
他挥手命人取来李崇一案的所有卷宗,在老人面前,一页页地翻开。
纸张翻动之声在寂静的殿中格外清晰,每一声都像在揭开心底的痂。
当他看到曹英呈上的那份所谓李崇与司马家余党往来的“通敌密信”时,瞳孔骤然一缩。
作为一名历史系研究生,他对魏晋名士的书法有过深入研究。
眼前这份信,笔锋刻意模仿,却在转折与收笔处破绽百出——提钩生硬,捺脚拖沓,全无李崇平日温厚从容的笔意。
与《南稻经》扉页上那行字一比,真伪立判!
这是一份拙劣的伪证。
曹髦瞬间明白了。
曹英根本不在乎证据的真假,他甚至懒得去伪造得更逼真一些。
他在乎的,仅仅是“李崇”这个名字出现在了他的怀疑名单上。
于是,怀疑便成了罪证,一场大火便成了最终的审判。
他不是在断案,他是在用恐惧织网,试图将所有潜在的、哪怕只有万分之一可能性的威胁,都提前扼杀在萌芽之中。
而在皇城之外,在灯火照不到的阴影深处,另一场审判正在无声上演。
洛阳城西,一处废弃的陶窑地窖内,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血腥与炭火交杂的气味。
霉斑爬满四壁,水珠顺着砖缝滴落,“嗒、嗒”声在死寂中回荡。
这里没有公堂,没有案桌,甚至没有一盏像样的灯火。
地窖中央,只燃着一炉熊熊的炭火。
火焰跳跃着,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宛如群魔乱舞。
七名在朝中举足轻重的大臣被铁链锁在墙边,他们身上华美的朝服已满是泥污,袖口撕裂,玉带断裂。
铁链摩擦石壁,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曹英就坐在这炉火前,背对着他们,玄色的面甲在火光映照下,像一尊来自地狱的判官。
他手中拿着一封封从李崇家密窖中搜出的信件,看也不看,便一封封地扔进火里。
信纸遇火,瞬间蜷曲、焦黑,边缘泛起橙红火舌,随即化为飞灰,随气流盘旋升腾,又悄然坠落,覆盖在冰冷的地面上。
“你们的名字,在这三百一十二封信里,一共出现过八十九次。”曹英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所以,你们都有罪。”
“荒谬!”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臣,光禄勋王沈挣扎着怒斥,铁链哗啦作响,“我与贾充不过是旧识,几句问候,何罪之有!曹英,你这是私设公堂,草菅人命!你凭什么判我的罪!”
曹英缓缓站起身,转了过来。
他抬手,摘下了那张终日不离身边的玄铁面甲。
火光下,一张布满纵横交错疤痕的脸赫然出现。
其中一道最狰狞的伤疤,从他的左额一直延伸到喉结,那里的皮肉因烧伤而扭曲,像一条丑陋的蜈蚣,在跳动的光影中仿佛蠕动起来。
“凭什么?”曹英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就凭建始殿那场大火里,我替陛下挡过三次刀,身上留下了十七处伤。就凭司马师的乱军冲进宫时,你们一个个躲在家里权衡利弊,而我带着三百人,死战不退。更凭我这条命,是陛下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
他用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扫过众人:“而你们,只会分享他胜利后的权柄,只会在他活着的时候,争抢他赐予的骨头。你们的忠诚太廉价,我不信。”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挥手。
两名鹰扬卫如鬼魅般上前,一把捂住王沈的嘴,用铁链勒住他的脖子,直接向黑暗的地窖深处拖去。
门外只传来一声被强行压抑的闷哼,和一阵令人牙酸的铁链拖地之声,随即万籁俱寂。
远处钟鼓楼传来三更鼓响,雨水顺着墙缝渗入地窖,淹没了一角焦黑的信纸残片。
与此同时,观星台上狂风怒号,孙元抱着湿透的绢册,在雷鸣电闪中疾步前行。
他脸色惨白,旧伤在雨夜里隐隐作痛,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自从那夜曹英召见后,他的令牌就被暗中降级。
如今踏入档案堂,竟要靠贿赂守夜小吏才得以通行片刻。
他不敢用纸笔誊写,唯恐留下痕迹,只得将薄绢覆于案卷之上,借烛火微光拓下字迹。
此刻,他不顾一切地跪在曹髦面前,双手高举那幅拓文。
曹髦一目十行地看完,捏着那张薄纸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泛白。
他猛地站起,走到案前,抓起朱笔,提笔便要写下缉拿曹英的旨意。
“陛下!”孙元叩首泣道,“不可啊!曹英一倒,司马余孽必将死灰复燃,朝中刚刚稳固的局势,顷刻间便会崩塌!届时,胡奋那些人空有忠义,却无铁腕,如何弹压得住啊!”
曹髦的手悬在半空,笔尖的朱砂墨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刺目的红,宛如鲜血。
他知道孙元说的是对的。
诛杀曹英,是维护法度,是收拢士人之心,却也是自断臂膀,让饿狼环伺。
纵容曹英,是保住了最锋利的刀,却也是在用司马家的手段,来对付司马家的人。
那他曹髦,与司马昭,究竟还有何不同?
他所做的一切,意义何在?
这,是一场秩序与利器的终极抉择。
殿外雨声渐密,檐角铜铃轻响,仿佛天地也在低语。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幼年登基时,父皇牵着他走过太极殿的长廊:“天子之怒,不在雷霆,而在清明。”
良久,曹髦放下了笔。
他铁青的脸上,怒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张让。”他唤道。
阴影中走出一名佝偻的老宦官,鬓发如霜,目光却依旧沉静。
他是先帝旧仆,三十年来未曾离东宫半步。
“去,传朕口谕,告诉鹰扬校尉曹英——”曹髦的声音平静而清晰,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的,“明日午时,太极殿前,朕,等他交印。”
张让领命而去。
曹髦又转向另一人:“陈七郎。”
一名身着低品宦服的年轻人上前跪拜。
无人知晓,此人正是鹰扬司安插在御前的最后一双眼睛。
“传朕密令,调龙首卫甲士三千,明日辰时起,布防东西掖门,许进不许出。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这是他给曹英的最后机会,也是给他自己设下的最后底线。
当夜,暴雨倾盆,雷声滚滚。
鹰扬司的大堂内,曹英独自一人静坐着,面前的案几上,摆着那把曹髦亲赐的,象征着无上信任的玉刃。
他伸手抚过那温润的玉质,指尖传来熟悉的凉意,仿佛还能触到当年陛下亲手递来时的温度。
雨水顺着破损的屋檐流下,在堂前汇成水幕,噼啪作响。
他忽然开口,唤来心腹吴安。
“若有一日我死了,”他将一份早已绘制好的羊皮地图递过去,“把这个交给陛下。告诉他,这不是罪证,是地图。”
吴安展开一看,泪水夺眶而出。
那上面,竟是曹英耗费无数心血绘制的大魏全境“司马余党及潜在威胁分布图”,其标注之精细,甚至深入到了乡、亭一级。
红线密布,黑点如星,每一处都凝结着他十年孤影、夜夜不眠的警惕。
“大人……何不携图远走?江南尚有旧部……”
曹英摇头,缓缓起身,重新披上那身冰冷的黑甲,金属扣环咬合时发出“咔嗒”一声,如同命运闭锁。
他在腰间佩上了两把刀。
一把,是饮血无数的百炼钢刀;另一把,是那柄晶莹剔透的玉刃。
他踏入滂沱的雨幕之中,目的地不是城外,不是任何可以逃亡的去处。
是皇宫。
一道惨白的电光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他脸上那纵横交错的疤痕。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建始殿的烈焰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点燃了他灵魂深处永不熄灭的火焰。
而这一次,他要亲自走进那团光里,哪怕被灼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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