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械坊的阴云如同淬了火的铁水,泼洒在清河县衙的每一寸砖石上。雷震持着陆明渊那枚带着森然杀意的手令,带着最精锐的班底,如同出闸的猛虎,直扑城西那片终日传出沉闷锻打声的禁区。封锁令下,衙役与民壮组成的队伍将那片高墙围得水泄不通,火把的光亮映照着守卫士兵惊疑不定的脸。淬火作坊,成了风暴的核心。那铅毒力工在沈清漪的银针下暂时稳住病情,断断续续的供述如同一把钝刀,正在缓慢而艰难地剥开军械坊深处的黑幕。
县衙后堂,烛火通明。陆明渊端坐案后,面前摊着两份卷宗:一份是锦绣坊查封的初步口供,绣娘们惊惶的只言片语勾勒出春桃失踪前的异常——心神不宁,常对着一块靛蓝布料发呆,失踪前几日似乎得了一笔“意外之财”;另一份则是沈清漪对那力工体内铅毒的详细分析报告,“急性铅绞痛,体内蓄积量惊人,显系长期高浓度接触所致”。两份卷宗,如同两条冰冷的铁链,死死锁住了军械坊淬火作坊的咽喉。然而,王府乐师的靛蓝丝线如同幽灵,依旧缠绕其间,靖王府的阴影,沉沉地压在结论之上。
“靛蓝…锦绣坊…淬火作坊…”陆明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深潭般的眼底暗流汹涌。靛蓝是布匹染料,也是王府乐师服色。锦绣坊染布,军械坊淬火化铅,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被同一个“靛蓝”符号串联。这绝非偶然。春桃指缝间的丝线,是染布的原料?还是…王府乐师行凶时被扯下的?
他需要一个更直接的桥梁,一个能将王府、绣娘、军械坊乃至春风楼毒杀案彻底焊接的铁证!
“大人,”沈清漪清冷的声音在门边响起,她端着一碗新煎的药茶,目光扫过陆明渊案头,“玲珑去了春风楼。”
陆明渊抬眸,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了然与凝重。封锁军械坊是明线,吸引所有目光。而暗线,必须直插敌人以为最安全、实则可能藏着致命破绽的地方——春风楼天香阁!苏挽月,这个死在诡异“赤练胭脂”之下的前任头牌,她的房间,是否还藏着未被发现的秘密?
“玲珑心思机敏,身手灵巧,潜入苏挽月旧居,应是最佳人选。”陆明渊沉声道,接过药碗,“只是…天香阁已被严密搜查多次,恐难有遗漏。”
“明处无遗,或藏暗处。”沈清漪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座被阴影笼罩的销金窟,“苏挽月能稳坐头牌多年,心思必不简单。她妆台之上,尽是繁华。繁华之下…或有不为人知的沉重。”
春风楼,顶楼,挽月居。
死寂。浓得化不开的死寂。
这里已被贴上封条多日,厚厚的灰尘覆盖着昔日奢华的梳妆台、锦缎绣榻、红纱软帐。空气中残留着劣质熏香试图掩盖却终究失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腥气,那是苏挽月血肉融化的死亡烙印。
一道纤细的、如同狸猫般灵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翻过外廊雕花窗棂,轻盈地落在铺着厚毯的地板上,没有激起一丝尘埃。玲珑一身紧窄的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熠熠生辉、机警无比的大眼睛。
她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如同融入阴影的石像,屏息凝神,侧耳倾听。楼下的喧嚣早已被隔绝,唯有夜风穿过空洞窗棂的呜咽,如同亡魂的低泣。确认安全后,她才如同一道流动的墨影,无声地滑向房间中央那张巨大的紫檀木雕花梳妆台。
妆台积尘厚重,上面散乱地摆放着早已干涸的胭脂水粉盒、断裂的玉簪、几支蒙尘的金钗。一面巨大的菱花铜镜,模糊地映出玲珑蒙面的身影,镜面边缘凝结着水汽干涸的污痕。
玲珑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妆台的每一个细节。抽屉被拉开过,里面空空如也。妆匣(首饰盒)也被打开,只剩下几件不值钱的绒花和耳坠。她伸出手指,指节轻轻叩击妆台的面板、侧板、底板…声音沉闷,并无夹层。
难道真的被搜刮干净了?
玲珑秀气的眉头紧锁,不甘心地绕着妆台又走了一圈。指尖拂过铜镜边缘繁复的缠枝莲纹雕刻,拂过抽屉拉环上镶嵌的黯淡宝石…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妆匣本身。
这是一个尺许见方的多层螺钿镶嵌妆匣。螺钿(贝壳镶嵌)工艺繁复,拼嵌出花鸟鱼虫的图案,虽蒙尘,依旧能看出昔日的精美。匣子已被打开,里面空空如也。
玲珑拿起妆匣,入手颇沉。她摇了摇,并无异响。难道只是匣体木料厚重?
她不死心,借着窗外透入的惨淡月光,将妆匣翻来覆去地仔细端详。指尖拂过那些凸起的螺钿图案,感受着贝壳的冰凉与光滑。当她的指尖拂过匣子底部中心、一朵用黑色螺钿镶嵌的莲花花心时,触感似乎…与其他地方略有不同?
极其细微的差异!若非她指尖敏感,几乎无法察觉!那花心处的螺钿,触手似乎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贝壳的…滞涩感?
玲珑心中一动!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个特制的小皮囊,倒出几滴近乎透明的、带着微弱刺鼻气味的药水在指尖。这是沈清漪配制的“显形水”,能短暂软化某些特制胶质。
她屏住呼吸,将沾了药水的指尖,极其小心地涂抹在那朵黑色螺钿莲花的“花心”位置。药水渗透,发出极其轻微的“滋滋”声。
等待片刻。玲珑深吸一口气,指甲边缘极其小心地嵌入“花心”螺钿与木底的缝隙——轻轻一撬!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机括弹响!
只见那朵黑色螺钿莲花连同下方一小块方形的底板,竟如同精巧的暗门般,被她整个撬了起来!露出底下一个小小的、仅有两指宽、三寸深的隐秘夹层!
夹层中,并无金银珠宝。只静静地躺着两件东西。
一件,是折叠得整整齐齐、但边缘已磨损泛黄、甚至带着几点深褐色干涸污渍(如同血迹)的纸张。
另一件,则是一个沉甸甸、触手冰凉、泛着幽暗金属光泽的物件——半枚巴掌大小、造型古朴狰狞、刻着“虎贲”篆字的…虎头兵符!
玲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她强压下激动,先拿起那叠泛黄的纸张,小心翼翼地展开。
纸张展开,赫然是一封婚书!
墨迹早已褪色,字迹却依旧清晰工整:
“谨立婚书
立书人:大周虎贲营副将萧远山
聘娶苏氏挽月为妻
永结同心,白首不离
此证:大周隆庆三十五年冬月廿八”
落款处,萧远山的名字上,竟赫然印着一个暗红色的、清晰的血指印!而苏挽月的名字旁,则用娟秀却带着颤抖的笔迹写着两个小字:“妾身”。
婚书!苏挽月竟是边军副将萧远山的妻子?!不,是逃妾?!那血指印…是强迫?还是…某种绝望的烙印?
玲珑倒吸一口凉气!她立刻拿起那半枚兵符。入手沉重冰凉,虎头狰狞,獠牙毕露,虎颈处断裂的茬口参差,显然是被暴力损毁。兵符背面,刻着“虎贲右营,调兵半符”八个遒劲的篆字!而在兵符断裂茬口的内侧,一个极其微小的、阴刻的“萧”字,清晰可见!
萧远山!虎贲营副将!半枚调兵虎符!
苏挽月!靖王心腹将领的逃妾!春风楼头牌!
这身份的巨大反差和背后隐藏的滔天秘密,如同冰水浇头,让玲珑瞬间通体生寒!她终于明白,苏挽月为何会死在“赤练胭脂”这种阴毒奇诡的手段之下!这绝非简单的青楼仇杀!这是灭口!是清洗!是权力倾轧下的牺牲品!
就在玲珑心神剧震之际,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暗格底部。在兵符移开的位置,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极其微小的、闪烁着黯淡金光的碎屑?
她立刻用镊子极其小心地拨开灰尘,夹起那片比米粒还小的碎屑。薄如蝉翼,纯金质地!上面似乎残留着极其细微的、如同火焰般的卷曲纹路!
金箔碎片!与白骨金帖上嵌于骨缝的祭品金箔,材质如出一辙!那卷曲纹路…像极了柳如眉指认过的“螭尾焰纹”!
王府祭品金箔的碎片,竟也藏在这暗格之中!
玲珑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不再犹豫,迅速将婚书、半枚虎符、金箔碎片用油纸包好,贴身藏好。正欲清理痕迹离开——
“哒…哒哒…”
一阵极其轻微、却绝非风声的脚步声,如同鬼魅般,从门外走廊由远及近!
玲珑浑身汗毛瞬间倒竖!她如同受惊的灵猫,猛地吹熄手中用于照明的小火折子!身形一矮,闪电般滑入梳妆台后厚重的帷幔阴影之中,屏住了呼吸,心跳如擂鼓!
脚步声在挽月居门外停住。死寂。片刻后,是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摩擦声!锁簧弹开的声音!沉重的雕花木门,被缓缓推开了一条缝隙…
县衙后堂,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报——!”一名衙役疾步冲入,单膝跪地,声音带着风尘和急迫,“雷捕头命属下急报大人!军械坊淬火作坊已被彻底封锁!管事及当值工匠共十七人,皆已控制!但…”衙役的声音带着一丝愤懑,“坊内主簿称…称所有铅料采购、使用记录…三日前库房‘意外’走水…已…已尽数焚毁!无从查起!”
“焚毁?”陆明渊的声音平静无波,深潭般的眼底却掠过一丝冰冷的嘲弄。果然!金蝉脱壳,毁尸灭迹!对方反应之快,下手之狠,远超预期!
“雷捕头正带人详查作坊现场残留物,并逐一盘问工匠口供!另…”衙役压低声音,“淬火作坊深处,发现一扇暗门,通向地下!门由精铁所铸,异常坚固!雷捕头正设法破开!疑为秘密仓储!”
地下暗门!秘密仓储!
陆明渊指节在桌案上重重一叩!深潭般的眼底精光爆射!果然有鬼!
就在这时——
“大人!”玲珑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后堂门口,小脸紧绷,带着一丝未褪的惊悸和后怕。她快步走到陆明渊案前,将贴身藏好的油纸包双手奉上,声音急促而清晰:“苏挽月妆匣暗格所得!婚书一封!半枚虎贲营调兵虎符!还有…金箔碎片少许!”
陆明渊霍然起身!深潭般的眼底瞬间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他一把抓过油纸包,迅速展开!
褪色的婚书!血染的“萧远山”三字!“妾身”的颤抖落款!半枚狰狞的虎头兵符!断裂茬口内侧阴刻的“萧”字!以及那片微小的、带着螭尾焰纹的金箔碎片!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如同被一道狂暴的闪电彻底劈开!轰然贯通!
“虎贲营副将萧远山…靖王心腹…边军将领…”陆明渊的声音低沉如同闷雷滚动,每一个字都带着洞悉一切的森然,“苏挽月…竟是他出逃的侍妾!持有半枚调兵虎符!这虎符…便是她的催命符!亦是…靖王掌控边军将领的命门!”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穿透县衙厚重的墙壁,死死锁定了城北那座巍峨府邸!深潭般的眼底,是冻结万物的杀意与滔天的怒火!
“好一个靖王!好一个萧将军!”陆明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般的、足以撕裂金石的恐怖力量,“戕害人命,是为灭口!盗取兵符,是为谋逆!以青楼为局,毒杀为刃,白骨为帖,金箔为祭…原来,都是为了掩盖这滔天的军国大罪!”
他猛地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笔墨纸砚齐齐跳起!
“雷震!”陆明渊厉声喝道,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
“属下在!”门口待命的衙役一个激灵。
“传令雷震!不惜一切代价,给本官砸开那扇地下铁门!里面藏着的,不是铅料!是足以颠覆乾坤的铁证!”
“喏!”衙役领命狂奔而去。
陆明渊紧握着那半枚冰冷的虎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深潭般的眼底,倒映着烛火,也倒映着即将席卷而来的血雨腥风。
“三十万两…”他低声自语,声音如同来自九幽的寒风,带着洞穿阴谋的冰冷嘲弄,“萧将军输给靖王的,恐怕不止是银子…还有这半枚,买他侍妾性命的…虎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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