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漪厢房内,灯火如豆。空气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和一种无声的紧绷。
那本深蓝封皮、厚重如砖的账簿摊在沈清漪膝头。她的指尖修长而稳定,如同最精密的刻刀,缓缓划过账簿上那笔触目惊心的记录:
“嘉靖二十八年冬月初七…罗裳三十万两整…萧将军(京中贵人嘱)…脂粉采买、楼宇修缮…”
指尖最终停留在下方那行更小、更潦草、却如同毒蛇般致命的备注上:
“蝗粮银已兑,纹银足色,金箔封装,同批入库,封存甲字三号窖,钥匙存于妆奁暗格。”
“蝗粮银…”沈清漪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森然,“嘉靖二十九年夏,北直隶、山东、河南三省大蝗,赤地千里,饿殍载道。朝廷紧急拨付赈灾银一百五十万两…然,灾民所得十不足一,饿死者众,暴乱四起…是为卷八‘蝗灾贪墨案’之始。”她的目光如同冰锥,穿透泛黄的纸页,刺向那冰冷的数字,“三十万两…仅是春风楼这一处暗渠所流!抚恤克扣在前,蝗灾贪墨在后,金箔为引,军械为炉…好一条吸髓敲骨、直通王府的毒链!”
她合上账簿,深蓝的硬壳封面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账本的分量,此刻重逾千斤。
玲珑站在一旁,小脸依旧带着一丝未褪的惊悸,大眼睛警惕地扫视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那黑暗里还藏着春风楼密室射出的淬毒蓝针。“小姐,那妆奁钥匙…”
“钥匙在暗格,暗格在妆奁,妆奁在密室…”沈清漪微微摇头,清冷的脸上并无多少失望,“王府既已警觉,那甲字三号窖,恐怕早已是空窖,或是…死窖。”她将账簿仔细收入一个不起眼的藤箱底层,用衣物盖好,“此物,便是铁证。暂不可动,亦不可离身。待大人醒来…”
提及陆明渊,沈清漪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内室。隔着一道素雅的屏风,隐约可见榻上那道沉睡的身影。距离金针锁穴已过去近十个时辰,药力化开大半,他呼吸虽平稳悠长,却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沈清漪的心,如同被一根无形的丝线轻轻扯动。
就在这时——
“砰啷!”
隔壁小厨房的方向,猛地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紧接着,便是柳如眉那带着哭腔、又羞又怒的尖利叱骂,穿透了薄薄的墙壁,狠狠砸进厢房:
“雷震!你…你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滚出去!滚——!”
沈清漪和玲珑同时皱眉。
小厨房里,此刻正弥漫着一股极其怪异的气味——浓烈的、带着焦糊底子的药味,混合着一股甜腻到发齁的糖浆气息,熏得人脑仁发胀。
柳如眉狼狈地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她杏子红的裙摆溅满了黑乎乎的粘稠液体,脚边是一个摔得四分五裂的粗陶药罐,滚烫的药汁(或者说糖浆?)泼了一地,还在冒着热气。她手里死死攥着一把沾满粘稠物的药铲,俏脸涨得通红,如同煮熟的虾子,杏眼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巨大的羞愤,死死瞪着门口那个抱着胳膊、笑得浑身乱颤的魁梧身影——正是雷震!
雷震显然是刚巡夜回来,身上还带着夜露的湿气和寒气。他铜铃大眼此刻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嘴角咧到了耳根,露出一口白牙,肩膀随着压抑不住的笑声剧烈抖动着,指着地上那摊黑乎乎、粘稠拉丝的“药汁”,瓮声瓮气地调侃道:
“喂娃娃…喂娃娃也没见过这么甜的‘药’啊!柳大小姐,您这熬的是啥?八宝甜汤还是蜜糖膏子?哈哈哈…大人要是醒了,喝一口怕不是得齁得背过气去?啧啧…这手艺…绝了!真绝了!”
“你…你闭嘴!”柳如眉气得浑身发抖,药铲指着雷震,声音都变了调,“我…我不过就是…就是一时手忙脚乱…放错了东西!你…你凭什么笑话我?!有本事你来熬啊!你个就知道舞刀弄枪的大老粗懂什么药理?!”
“我是不懂药理!”雷震好不容易止住笑,抹了把笑出来的眼泪,故意板起脸,但眼底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可我也知道,煎药得用药罐子,不是糖罐子!更知道,那黑乎乎的药渣子里头,不该有这么大块的…黄澄澄的玩意儿!”他弯腰,用刀鞘从地上那摊粘稠的“药汁”里拨拉出一块拇指大小、沾满了黑色药渣和糖浆、呈现出焦黄色的不规则硬块,“喏!柳大小姐,您这‘药’里加的‘料’…挺别致啊?看着像…矿渣?”
柳如眉的目光顺着雷震的刀鞘看向那块焦黄色的硬块,脸上的羞愤瞬间凝固,被一种错愕取代。她下意识地反驳:“什…什么矿渣?!胡说什么!那…那是饴糖!我…我错把饴糖罐子当甘草罐子拿错了而已!熬糊了…粘锅底了!”
“饴糖?”雷震捏着刀鞘,将那焦黄的硬块凑到鼻子前闻了闻,一股浓烈的焦糖甜味混杂着铁锈般的腥气扑鼻而来。他铜铃大眼里闪过一丝精光,脸上的嬉笑收敛了几分,“饴糖熬糊了能熬出铁锈味儿?还能熬出这么硬邦邦的渣子?”他用刀鞘尖用力戳了戳那硬块,发出“笃笃”的闷响,“这玩意儿…看着眼熟啊!倒像是…军械坊锻炉旁边堆着的…铁矿石渣滓?”
“军械坊?!”柳如眉心头猛地一跳,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她看着那块焦黄的硬块,又看看地上那摊黑乎乎甜腻腻的“药汁”,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熬的药…药渣里…怎么会有军械坊的东西?!
“不可能!”柳如眉失声尖叫,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我…我的药材都是沈清漪药房里拿的!干干净净!怎么…怎么会有军械坊的矿渣?!一定是你!是你故意放进去污蔑我!”
“我污蔑你?!”雷震被这倒打一耙气得浓眉倒竖,刚压下去的火气蹭地又冒了上来,“老子巡了一夜城,刚进门就闻见你这能把耗子都齁死的甜味儿!好心过来看看你这‘神医’又在搞什么名堂!结果就看到你手忙脚乱把一罐子黑糖还是啥玩意儿往药罐子里倒!那罐子…”雷震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灶台旁边一个歪倒的、敞着口的粗陶罐子,罐子口还沾着粘稠的糖浆和几块没化开的焦黄硬块,“…可不是药房里的东西!倒像是…伙房里装粗糖、盐块或者…杂物的罐子!”
柳如眉顺着雷震的目光看向那个粗陶罐子,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她想起来了!她急着煎药,冲进小厨房,看到灶台边堆着几个罐子,也没细看标签(或者说她根本懒得看),随手抓起一个看起来像是装甘草片的罐子就往药罐里倒…那罐子…好像…真的是平时伙房杂役用来装些粗制饴糖、盐粒甚至…清扫出来的炉灰渣子的备用罐!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羞耻感瞬间将她淹没!她不仅把药熬成了甜得发齁的糖羹!药渣里还混进了不知道哪来的、疑似军械坊铁矿砂的脏东西!这要是喂给陆哥哥…后果不堪设想!
“我…我…”柳如眉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委屈、后怕和雷震那毫不掩饰的嘲笑目光,如同无数根针扎在她心上。她猛地捂住脸,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混合着脸上的药灰和糖渍,糊成一团。
“哭?哭有什么用?”雷震见她哭了,反而有些讪讪,收起了刀鞘,但语气依旧硬邦邦的,“幸亏老子来得及时,没让你把这‘八宝毒砂羹’端进去!不然大人没被‘相思引’毒死,先让你这甜汤齁死、矿渣噎死了!那才叫冤!”他指了指地上那摊狼藉,“赶紧收拾了!重新熬!这次看准了罐子再下手!再弄错,老子把你和药罐子一起扔出去!”
“雷震!你…你混蛋!”柳如眉被雷震这毫不留情的奚落彻底激怒,也顾不上哭了,抬起泪眼怒视着他,“我…我不用你管!滚!你给我滚!”
“你以为老子稀罕管你?”雷震嗤笑一声,抱着胳膊,高大的身躯堵在门口,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老子是奉命保护大人安全!你这熬药熬出‘糖砂矿毒’的本事,太危险!老子得看着点!省得你把县衙厨房点了!”
“你…你…!”柳如眉气得浑身乱颤,指着雷震,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巨大的羞愤让她几乎失去理智,她猛地弯腰,抓起地上还沾着滚烫糖浆和药渣的破陶片,就想朝雷震砸过去!
“够了!”
一声清冷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威压的断喝,如同冰水般浇灭了小厨房里即将燃爆的怒火。
沈清漪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玲珑如同影子般跟在她身后。沈清漪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地上狼藉的“糖羹”、柳如眉手中举着的破陶片、雷震那堵门看好戏的姿态,最后落在那块被雷震刀鞘拨到一边、沾满糖浆和药渣的焦黄硬块上。
“怎么回事?”沈清漪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柳如眉瞬间如同被掐住了脖子,举着陶片的手僵在半空。
“沈姑娘!”雷震立刻站直身体,指着地上那摊东西,瓮声告状,“您来得正好!柳大小姐这药熬得…啧啧,饴糖当甘草,矿渣当药引!熬了一锅能齁死大象、噎死耗子的‘八宝铁砂羹’!幸亏被我撞见!不然大人喝了…”他做了个夸张的抹脖子动作。
“你胡说!”柳如眉尖叫着反驳,眼泪又涌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委屈,“我…我就是拿错了罐子…那矿渣…那矿渣不是我放的!是…是罐子里本来就有的!一定是伙房的人没洗干净!”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看向沈清漪,“沈姐姐!你信我!我的药材都是你药房里取的!干干净净!都是那罐子…那罐子脏!”
沈清漪没有理会柳如眉的辩解,她缓步走到那摊狼藉旁,蹲下身。玲珑立刻递上一方素绢和一支银镊子。沈清漪用镊子极其小心地夹起那块焦黄色的硬块,拂去表面粘稠的糖浆和黑色药渣,露出它本身的质地和颜色。灰黄中带着铁锈般的暗红,表面粗糙多孔,边缘锐利。
她将硬块置于素绢上,又用银镊子尖端轻轻刮擦其表面。簌簌落下一些暗红色的粉末。沈清漪取出一小瓶药液,滴了一滴在粉末上。
嗤…
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冷水滴入热油的声响。暗红色的粉末在药液中迅速溶解,素绢上留下一片明显的、如同铁锈般的黄褐色痕迹。
“是铁矿砂。”沈清漪的声音清冷平静,如同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她站起身,目光转向柳如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且是未经充分冶炼、杂质颇多的劣质矿砂。其色、其味、遇酸显铁锈之痕…与军械坊废料堆中所弃之铁矿渣,一般无二。”
“军械坊!”雷震铜铃大眼一瞪,指着柳如眉,“听见没!沈姑娘都说了!就是矿渣!还是军械坊的矿渣!柳大小姐,你这‘药引子’…够别致啊!”
柳如眉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看着沈清漪手中那块“罪证”,再看看雷震那幸灾乐祸的眼神,最后看向地上那摊自己亲手熬制的“铁砂甜羹”…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彻底钉在耻辱柱上的感觉让她浑身冰凉,摇摇欲坠。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喃喃着,眼泪汹涌而出,“那罐子…那罐子就在灶台边…我…我以为是甘草…”
“灶台边的罐子?”沈清漪的目光转向那个歪倒的粗陶罐子。罐子内壁还残留着厚厚的、已经凝固的暗黄色糖浆和矿砂混合的污垢。她示意玲珑:“玲珑,去查。这罐子平日装什么?谁放在此处的?”
“是!”玲珑立刻应声,大眼睛扫过面如死灰的柳如眉,快步走出小厨房。
沈清漪的目光再次落回柳如眉身上,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柳小姐,煎药非儿戏。一药一引,关乎性命。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今日若非雷捕头撞破,此药入腹…”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任何斥责都更让柳如颜无地自容。
“我…我…”柳如眉羞愧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捂着脸,泣不成声。
雷震抱着胳膊,看着柳如眉这狼狈样,之前的火气也消了大半,但嘴上依旧不饶人:“哭哭哭!就知道哭!有这功夫,不如去把地上这摊‘宝贝’收拾干净!再把药罐子刷一百遍!省得下次再把耗子药当补药熬了!”
“雷震!”沈清漪低声呵斥,阻止了他继续火上浇油。她看着柳如眉,语气稍微缓和,“陆大人尚未苏醒,仍需汤药固本培元。药,我会亲自煎制。”她顿了顿,补充道,“柳小姐若有心,便去前堂,帮张龙整理今日衙役巡防记录。那里…需要人手。”
这是给她台阶下,也是将她支开。柳如眉哪里听不出来。巨大的羞耻感和一丝被轻视的委屈让她心如刀绞,她猛地抬头,泪眼朦胧地看了沈清漪一眼,那眼神里有怨,有愧,有不甘…最终,她什么也没说,捂着脸,跌跌撞撞地冲出小厨房,消失在回廊的黑暗中。
雷震看着柳如眉消失的方向,撇了撇嘴,瓮声瓮气地嘟囔:“总算清净了…这姑奶奶,比抓十个江洋大盗还累心…”
沈清漪没有理会雷震的抱怨。她的目光,再次落回素绢上那块沾着糖浆和药渣的焦黄铁矿砂上。清冷的眸子里,冰层之下,暗流汹涌。
军械坊的矿砂…出现在县衙后厨的备用罐里…是偶然?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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