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阳城西,一处早已荒废的铁匠铺。
炉火早熄,铁砧冰冷。屋内弥漫着一股陈年的铁锈味。
几根枯柴在火塘里有气无力地燃着,火苗子舔着锅底,昏黄光晕映在几张凝重脸庞上。
郭靖负手于后,来回踱步。
他每踏出一步,脚下干草便发出“沙沙”轻响。
这声响显得分外刺耳,也分外撩人心乱。
“郭大侠,你且坐下歇歇罢。”
说话的是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手捏一柄折扇,虽身着布衣,眉宇间的书卷之气与精明之色却难以尽掩,正是“渔樵耕读”中的书生朱子柳。
他轻叹一声,将折扇在掌心敲了两下:“你这般往复不休,倒教朱某这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没了着落。”
郭靖脚步一顿,转过身来。
那张脸庞之上,两道浓眉拧成了个疙瘩。
“朱师兄,我……我又如何坐得住?”
郭靖声音带着一股焦躁,“芙儿虽为岳父救走,然蓉儿却至今下落不明。大武小武那两个孩儿又身陷敌手,生死未卜。这信阳城如今已是铁桶一座,你我潜入此间一路所见,当真连只苍蝇也难飞脱。”
郭靖昨日幸得郭芙所养小雕传书,知晓女儿已为岳父救离险境,心头稍安。然则两名徒儿尚在蒙人掌中,他为人师表,岂能置之不理?
角落里,一个疯疯癫癫的老者倏地从干草堆中跃起。
“飞不出去!都飞不出去了!”
武三通披头散发,状若疯魔,两眼熬得通红,挥舞着手臂狂呼:“我的儿啊!我的大武小武啊!要被那女魔头抓去剥皮了!剥了皮做灯笼啊!”
他一边嘶喊,一边竟以头抢向那根剥落了朱漆的木柱,“砰砰”之声不绝。
“师弟!”
旁边一个身形魁梧的汉子连忙抢上,将他死死抱住:“你这般大呼小叫,倘若引来鞑子的巡逻兵马,咱们人未救着,反先将自己折了进去。”
武三通被按住,喉中兀自“荷荷”怪响,涕泪横流,糊了满脸。
郭靖见此惨状,心中更是难过,一拳重重击在左掌掌心:“都怪我!若非我平日教导无方,这两个孩子又怎会如此鲁莽行事……”
杨过一直阖目养神。
听到此处,他眼皮微微一掀,冷然道:“郭伯伯,既然事不可为,咱们便回襄阳去罢。反正那武家兄弟素来也瞧我不起,死了,也就死了。”
“过儿!”
郭靖沉声低喝,语气中带着几分严峻“大武小武虽然鲁钝,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况且他二人是为了芙儿方才身陷囹圄,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杨过撇了撇嘴,不再多言,然其右手却已不自觉地摩挲着剑柄,眸中寒芒一闪即逝。
他口中虽硬,但既已随郭靖来到此地,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不过是素来瞧不惯武氏兄弟那等脓包模样罢了。
朱子柳叹了口气,接过话头:“救,自是要救的。然则如何救,其中却大有关窍。”
“据探子回报,明日午时,便是行刑之期。”
“他们原定于三日之后行刑,却倏然提前,正是要打咱们一个措手不及,令我等无暇周全筹谋!”
“他们算准了郭大侠你仁义为怀,决计不忍坐视弟子引颈就戮。”
郭靖的目光却未落在那简陋的舆图之上,反是有些失神。
这位素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侠,此刻一双手指,却在膝头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
郭靖焦虑不已,此等棘手局面,一时之间,委实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
倘若蓉儿在此,那便好了。
“蓉儿……当真全无音讯么?”郭靖忽地开口,声调颤抖。
自踏入这信阳城,他一颗心便始终悬在半空。
他得杨过传讯,说蓉儿入城寻觅芙儿。
如今芙儿虽已为岳父黄药师救走,可蓉儿呢?
这城中高手如云,李莫愁心肠歹毒,金轮法王内功深湛,更有那不知深浅的西域怪客。蓉儿虽智计无双,武功却终究只算一流顶尖,万一……
思及此处,郭靖心中更是焦躁如焚。
“没有。”
朱子柳摇了摇头,神色亦是凝重,“丐帮的暗记,自入城后便已中断。城中乞丐大半被蒙古人驱逐屠戮,眼线已是极少。”
“然则……”朱子柳话锋一转,望向郭靖,“郭大侠,音讯全无,或许反是佳音。”
郭靖霍然抬头,眼中精光爆射:“此话怎讲?”
朱子柳微微一笑。
“黄帮主何许人也?那可是江湖人称的‘女中诸葛’,昔年间,只有她戏弄旁人之份,何曾听闻她身受半分委屈?”
“她既知城中凶险,必会乔装改扮,隐匿行藏。以她那出神入化的易容之术,莫说是那些蒙古鞑子,便是你我当面对面,只怕亦是视若路人。”
郭靖闻言,面部稍柔和了些许。
他想起了昔日那个扮作小叫花,娇俏地唤他“靖哥哥”的机灵少女。
是啊,蓉儿是何等聪慧。
“那她为何不来与我等会合?”郭靖仍有疑虑。
“或许是时机未至,又或许……”朱子柳眼中闪过一丝睿智光芒,“丐帮弟子中出了变故,黄帮主不敢轻易与他们联络。”
郭靖一听丐帮内部出了问题,心中更是紧张。
朱子柳看出其焦躁,安慰道:“郭大侠也无须过分忧心,依杨过小兄弟所言,黄帮主身边尚有那位名叫叶无忌的少年相伴。她并非孤身一人!”
提及叶无忌,一直闭目养神的杨过忽然睁开了眼。
“郭伯伯。”
“您只管将心放回肚里。这世上能叫我师兄吃亏的人物,恐怕还未出娘胎呢。有我师兄在侧,郭伯母定然万无一失。”
郭靖一怔:“你是说……无忌那孩子?”
“正是。”
杨过嘿嘿一笑,提起叶无忌,他脸上那份疏懒不羁之气竟收敛了数分,代之以一种罕有的折服之色。
“郭伯伯,您是不曾见过我那师兄的手段。若论拳脚上的真功夫,十个他绑在一起,也非您老人家对手。但若论起坑蒙拐骗……呃,不,是论起机变百出、奇谋诡诈,便是十个赤练仙子李莫愁,也得教他卖了还替他数钱。”
朱子柳闻言,手中折扇微微一顿,面上露出深感兴趣之色:“哦?杨过小哥,那位叶少侠,当真有这等神乎其技的本事?”
“岂止。”
杨过神态甚是懒散,漫不经心地道:“当初在重阳宫前,那蒙古王子霍都何等跋扈,武功亦是不弱,结果如何?还不是被我师兄几句话便戏弄得晕头转向,如堕五里雾中。郭伯母与他同行,那是决计吃不了亏的。”
郭靖听他言语笃定,心头那块大石终是稍稍放下。
他虽与叶无忌相交未久,但回想终南山下那少年的一言一行,确是胆色过人,尤其是那份机变灵动的劲头,倒真有几分蓉儿年轻时的影子。
“但愿如过儿所言。”郭靖深吸一口气,强自按捺心神,转头望向朱子柳,“朱师兄,明日救人之事,你心中可有定见?”
朱子柳神色端严,手中折扇“刷”的一声合拢,缓步踱至那张破旧的木桌旁。他伸出食指,在茶杯中蘸了少许残茶,在满是灰尘的桌面上画了个圆圈。
“这便是信阳城。”
随即指尖在圈北一点:“此乃鞑子帅府,亦是龙潭虎穴所在。明日午时,彼辈定会将大武小武从此处押解前往午门。”
手指拖曳水渍,划出一道长痕:“从帅府至午门,鼓楼大街乃必经之路。”
朱子柳指尖重重顿在那墨痕中央,木桌随之发出“笃”的一声脆响。
“此街两旁楼阁林立,铺面相连,且街道逼仄,最利于藏形匿影,暴起发难。咱们若要救人,此处便是唯一的生门所在。”
郭靖凝视着那处渐干的水渍,双眉紧锁,沉吟道:“朱师兄此计虽然极妙,但那鼓楼大街地形既险,鞑子既然设局,焉能不防?若是在两侧埋伏下强弓硬弩,咱们一旦现身,便成了瓮中之鳖。届时自身难保,又谈何救得两个孩儿脱困?”
“顾不得那许多了!”
便在此时,角落里一声咆哮,那原本被点了穴道的武三通竟自行冲开了穴道,宛如一只发狂的老猿般扑至桌前,须发戟张,唾沫横飞:“瓮中之鳖也要救!那是老子的亲骨肉!你们贪生怕死,老子不怕!大不了将这百十斤肉撂在那儿,跟那两个小畜生一块儿填了那劳什子的午门!”
他双目赤红如血,显然神智又已陷入癫狂混乱之中。
杨过嗤的一声冷笑,身子向后一仰,惬意地靠在身后的烂草堆上,口中衔着根枯草,含混不清地道:“武老伯,您这百十斤肉若是填得进去,倒也罢了。怕只怕您这一去,非但填不满那坑,反倒将郭伯伯这尊大佛也一并拽进去垫了底,那便大大的不妙了。”
“小畜生!你说什么!”武三通大怒,举掌便向杨过头顶劈落。
郭靖右臂探出,这一下看来平平无奇,却稳稳托住了武三通的手臂,内力吞吐,将他这一掌的劲力尽数化解,沉声道:“师兄息怒,过儿话虽难听,理却不糙。咱们此番是去救人,并非去逞血气之勇。”
他转过头来,目光殷切地望着杨过:“过儿,你素来机变百出,可有什么万全之策?”
杨过“呸”的一声吐掉嘴里草根,懒洋洋地站起身来,伸手拍了拍衣衫下摆的尘土。
“郭伯伯,您那一套降龙十八掌直来直去的打法,在两军阵前自是所向披靡,但在此处,却是行不通。”
他缓步走到桌前,伸出手指,在“鼓楼大街”四字上打了个大大的叉。
“鞑子既然敢将行刑之时提前,那这鼓楼大街,必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咱们若是一头撞进去,岂非正中下怀,替人家省了力气?”
朱子柳眉头微皱,显然对这少年的狂傲颇有些不以为然,问道:“依你之见,却当如何?”
杨过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三分邪气、七分狡黠的笑意,眸中寒光一闪。
“声东击西,火烧连营。”
“这信阳城如今虽守备森严,如同铁桶一般,但数万大军的粮草辎重总得有个去处,战马总得有个马厩。既然救人千难万难,那咱们便索性让这城里先乱起来。乱到他们焦头烂额,顾不上杀人为止。”
言语之间,他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那个总是嬉皮笑脸、满嘴胡柴的师兄。
心道若是那家伙在此,这等阴损毒辣、缺德带冒烟的勾当,只怕早已施展得淋漓尽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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