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微凉,月华如练,轻柔地洒落在涂山连绵的殿宇楼阁之上,为白日里热闹生动的世界披上了一层静谧朦胧的银纱。
万籁俱寂,唯有草丛深处偶尔传来几声悠远的虫鸣,更衬得夜色深沉。
然而,在这片安宁静谧之中,却有一个小小的人儿,正睁着一双毫无睡意的碧眸,怔怔地望着窗外流淌的月光。
涂山暮躺在自己柔软的小床上,身上盖着轻薄的丝被,却辗转反侧。
白日里经历的种种——或许是雅雅姐训练时那格外凌厉的冰粒带来的隐痛,
或许是尝试运算那些复杂数字失败后的挫败余味,
又或许是别的什么难以言状的、
沉淀在心底的细微情绪——如同水底暗生的水草,悄无声息地缠绕着他的心神,让他在本该沉睡的时刻,却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躁与不安。
他尝试着数容容姐教过的数字,尝试着回忆那些好听的故事,
甚至尝试着去感知体内那温润的木灵之力,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但收效甚微。
那种无法排遣的、独属于深夜的孤寂感和难以名状的烦闷,依旧萦绕不去。
他悄悄地坐起身,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
月光毫无阻碍地倾泻在他身上,将他白皙的小脸映照得愈发清晰,那上面没有丝毫困意,只有一丝属于孩童的、无法安放的无措。
窗外,视线越过层叠的屋檐,恰好能望见远处山坡上那棵巍峨巨大的苦情树。
在皎洁月华的沐浴下,苦情树庞大的树冠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边,每一片叶子都似乎在反射着微弱而神秘的光泽。
它比白日里显得更加巨大、更加古老、也更加宁静,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亘古不变地守护着这片土地,包容着所有的心事与秘密。
不知为何,看着那棵在月光下静静伫立的巨树,涂山暮心中那点焦躁不安的情绪,竟奇异地被抚平了一丝。
那巨大的、沉默的轮廓,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安的气息,仿佛无声的召唤。
一个念头,如同月光下悄然绽放的夜昙,在他心中萌生——他想去那里。想去那棵大树下面。
这个想法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强烈而清晰。
他甚至没有思考“晚上不该乱跑”、“会被容容姐担心”这些问题,只是被那种渴望亲近、寻求安宁的念头完全占据了心神。
他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侧耳倾听,外面一片寂静,容容姐想必早已安歇。一种混合着冒险和期待的微小刺激感,驱散了最后一丝犹豫。
他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小小的身影如同最灵巧的猫儿,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房间,融入了廊下浓重的阴影里。
夜晚的涂山,与白日截然不同。熟悉的路径在月光和阴影的交错下,显得有些陌生甚至神秘。
路边的花草树木都陷入了沉睡,姿态与白天大相径庭,投下各种奇形怪状的黑影。
远处的山峦化作墨色剪影,沉默地匍匐在星空之下。
夜风拂过,带着白日所没有的沁凉,吹动他单薄的寝衣,激起一小片鸡皮疙瘩。
四周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和脚掌踩在冰凉石板上细微的声响。
一丝若有若无的害怕悄然爬上心头,他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甚至小跑起来,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
然而,无论脚步多快,只要一抬头,能看到前方那棵在月光下越来越清晰的巨树轮廓,那份莫名的心慌便会悄然褪去。
那棵树像一个明确而温暖的坐标,指引着他,也安抚着他。
越是靠近苦情树,周遭的气息就越是沉静祥和。
空气中弥漫着苦情花在夜间愈发清冷的幽香,以及一种厚重、温润的泥土与古木混合的特殊气息。
那巨大的树冠投下大片浓郁的阴影,将月光温柔地筛滤成细碎的光斑,洒落一地银辉。
他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了苦情树下,小小的身子停在那如同虬龙般粗壮、需要数十人才能合抱的巨大根须前。
仰起头,树冠仿佛遮天蔽月的华盖,高得望不到顶,只能感受到那份磅礴无匹的生命力和亘古的宁静。
到了这里,所有夜行的恐惧、心底的焦躁,都如同被无形的海绵吸吮殆尽,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深沉的安宁与归属感。
他长长地、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仿佛终于找到了归宿的倦鸟。
他找了一处由几根巨大根须自然形成的、如同天然摇篮般的凹陷处。
那里铺满了柔软干燥的苔藓和掉落的花瓣,触感舒适。
他小心翼翼地爬进去,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然后将自己小小的背脊,轻轻地、完全地靠在了那粗糙却温润的树干上。
就在他的身体与古老树干接触的刹那——
一种无比奇妙的感觉瞬间席卷了他!
仿佛有一股温暖而磅礴的、却极其温柔的洪流,通过相贴的脊背,缓缓涌入他的身体。
那并非实质的能量冲击,而更像是一种情绪、一种意念的共鸣。
那洪流中蕴含着无尽的慈悲、宽容、岁月沉淀的智慧以及一种如同大地之母般的深沉爱意。
他体内那温润的木灵之力,仿佛游子归家般,欢欣雀跃地与之呼应、交融,运行得更加顺畅自如。
灵魂深处那一点点白日里积攒的尘埃与褶皱,似乎都被这股温柔的洪流细细抚平。
这里……好熟悉……
好安心……
仿佛……回家了……
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浮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他不再觉得这棵巨树庞大而令人敬畏,反而觉得它无比亲切,是可以全然信赖和依靠的怀抱。
他甚至能模糊地“听”到,大树内部那缓慢而有力的、如同心跳般的生命脉动,正与他自己的心跳渐渐趋于一致。
月光无法完全穿透茂密的树冠,树下光线幽暗,却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可怕,反而像是最安全的堡垒。
清冷的幽香萦绕在鼻尖,微风拂过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最温柔绵长的摇篮曲。
白日里所有的疲惫、委屈、困惑,在这一刻都被彻底净化、涤荡。
他的眼皮开始变得越来越沉重,原本睁得大大的、映着月辉的碧眸,渐渐地、一点一点地阖上了。
小脑袋无意识地向一旁歪去,靠在同样粗糙温暖的树根上,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他就在这巨树的守护下,在这片宁静温柔的夜色里,毫无戒备地、沉沉地睡着了。
小脸上还带着一丝未曾褪去的、满足而恬淡的笑意,仿佛正做着世界上最香甜的美梦。
蜷缩在树根怀抱中的小小身影,与巍峨的古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又奇异地和谐,仿佛他本就是它的一部分。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纤细的身影提着小小的琉璃灯盏,沿着小径匆匆寻来。
容容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与担忧。她夜间习惯性地去查看暮儿是否踢被子,却发现床榻空空如也,瞬间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这个地方。凭着直觉和对暮儿的了解,她一路寻来。
当琉璃灯盏柔和的光晕照亮苦情树下那个蜷缩在树根之间、睡得正香的小小身影时,容容高悬的心才猛地落回了原处。
她快步上前,琉璃灯的光芒轻轻摇曳,映出孩子恬静毫无防备的睡颜。
他睡得那样沉,那样安心,嘴角甚至微微上扬,仿佛正被世界上最美好的梦境所眷顾。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小小的胸膛随着呼吸均匀起伏。
看着这一幕,容容心中那点因他深夜乱跑而生的后怕和一丝微愠,瞬间化为了无限的柔软与心疼。
她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却满是宠溺:“真是个小傻崽……怎么睡到这里来了……也不怕着凉……”
她小心翼翼地俯下身,伸出双臂,极其轻柔地、生怕惊醒他的好梦般,将那个温暖的小身体从树根的怀抱中抱了起来。
涂山暮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咂了咂嘴,小脑袋本能地寻找到熟悉的温暖来源,依赖地靠进了容容的颈窝,蹭了蹭,继续沉睡着,甚至发出了更加安稳悠长的呼吸声。
容容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睡得更舒服,然后用带来的小薄毯仔细裹住他。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月光下沉默而温暖的苦情巨树,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了然的感激。
她抱着怀里失而复得的、温暖的小家伙,提着灯,踏着满地细碎的月辉,一步一步,稳稳地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夜色温柔,将“母亲”与孩子的身影紧紧包裹。
苦情树巨大的树冠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沙沙作响,仿佛在无声地吟唱着一首古老的、关于守护与归家的催眠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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