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刚柔并济
柳如是那份大白话安民告示，像一块巨石砸进了上海县码头这潭被搅浑的水里，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几个识字的人结结巴巴念告示的声音，然后是嗡嗡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涨工钱？真的假的？”
“朝廷说话能算数不？别是糊弄咱们的吧？”
“我看这告示写得实在，不像骗人……还说以后活更多？”
“可那些把头爷们说，改了漕运，咱们都得喝西北风啊！”
人群开始骚动，不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充满了怀疑、观望和一丝丝微弱的希望。混在人群里那几个带头闹事的把头一看这架势，心里暗道不妙。上头给的钱是让他们把事情闹大，逼朝廷收回成命，可不是让这帮苦哈哈跟朝廷讨价还价谈工钱的！
一个满脸横肉、绰号“黑鱼”的把头跳上一个破木桶，扯着嗓子喊：“乡亲们！别信官府的鬼话！他们这是缓兵之计！等咱们散了，他们秋后算账，一个都跑不了！什么涨工钱？骗三岁小孩呢！咱们今天就得让他们立下字据，保证不改漕运！”
“对！立字据！”
“不改漕运！”
一些被他煽惑的漕工和事先安排好的混混又开始起哄。
局面眼看又要失控。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只见一队盔明甲亮、旗帜鲜明的骑兵，护卫着一辆青篷马车，风驰电掣般冲开人群，直接停在了县衙门口。骑兵们训练有素地散开，控制住关键位置，为首一名年轻将领，正是讲武堂出身、新近提拔的昭武新军一名标统（营长），姓赵，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人群，手按刀柄，不怒自威。
马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松江知府和上海知县，两人都是一头冷汗，脸色发白。最后，一个身着素雅官服（朱慈烺特赐便于行事的女官服饰）、未施粉黛却气质卓然的女子，从容走下马车，正是柳如是。
人群顿时一阵骚动。“是那个柳姓女人！”
“她还真敢来！”
“妖女！”
污言秽语瞬间涌来。护卫的骑兵们脸色一沉，手已经握紧了刀柄。柳如是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她深吸一口气，在赵标统和几名护卫的簇拥下，向前走了几步，直接面向黑压压的人群。
她没有拿腔拿调，而是用尽量清晰的、带着些许吴语软音的口音，朗声说道：“上海的父老乡亲们，漕运上的弟兄们！我就是户部顾问柳如是！朝廷派我来的，不是来抓人的，是来跟大家把话说清楚的！”
她的声音不算特别洪亮，但自有一股镇定人心的力量，加上她一个女子竟有如此胆魄直面群情，喧闹的人群不由得安静了几分，都想听听这个“妖女”要说什么。
“告示上写的，句句是实！”柳如是开门见山，“有人说朝廷要废漕运，这是谣言！运河是大动脉，怎么会废？朝廷是要改革！为啥要改？就是因为现在的漕运，漏洞太大！贪官污吏、黑心把头，层层盘剥！你们想想，你们辛辛苦苦拉一趟船，扛一个包，真正落到自己手里的钱，有多少？大部分血汗钱，都被那些蛀虫吞了！”
这话可算是说到不少老实漕工的心坎里去了。谁不知道那些把头克扣工钱、大斗进小斗出的伎俩？只是以往敢怒不敢言罢了。当下就有人低声附和：“是啊，王把头心黑着呢……”
“上次运粮，明明该给一百文，到手就八十文……”
柳如是趁热打铁：“朝廷改革，就是要收拾这些蛀虫！把被他们贪掉的钱，省下来！一部分充实国库，用于北伐，保家卫国！另一部分，就直接用来提高你们的工钱、改善你们的伙食！以后，漕运规章会更清楚，该给多少，明码标价，谁敢克扣，你们可以直接去新成立的‘漕务稽查所’告状！朝廷给你们撑腰！”
这话信息量巨大，既画了涨工钱的大饼，又给了告状的渠道，还点明了北伐大义。人群彻底动摇了。
“黑鱼”把头见势不妙，气急败坏地指着柳如是大骂：“妖女！休要在此蛊惑人心！你说得好听！谁知道是真是假！大家别信她！她是来骗咱们的！”
柳如是目光陡然锐利起来，直直射向“黑鱼”，声音也提高了八度：“是不是蛊惑人心，是不是骗人，不是靠你一张嘴说了算！朝廷有朝廷的法度！我现在就可以代表户部宣布：即日起，所有参与此次漕粮运输的漕工，工钱在原有基础上，先提高两成！由上海县衙和昭武商会共同现场发放，绝不拖欠一分一毫！”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
提高两成！现场发放！
这下，就连最犹豫的漕工也心动了。实实在在的铜钱，比什么空口许诺都有力！
柳如是紧接着又抛出一颗重磅炸弹：“至于你！”她指着“黑鱼”，“还有你们几个！”她又指向人群中另外几个明显是头目的家伙，“煽动闹事，污蔑朝廷命官，破坏漕运秩序！真当朝廷是瞎子聋子吗？赵标统！”
“末将在！”赵标统铿然应诺。
“将这几个为首闹事、煽动民变的歹人，给我拿下！”
“得令！”赵标统一挥手，如狼似虎的士兵早就盯准了目标，立刻扑上前去。“黑鱼”等人还想反抗，哪里是精锐新军的对手，三下五除二就被捆得结结实实，按倒在地。
这一手“刚柔并济”玩得漂亮之极！先讲道理给实惠稳住大多数，再以雷霆手段揪出首恶，瞬间掌控了局面。
柳如是环视鸦雀无声的人群，语气缓和下来，但依旧清晰：“大家都看到了！朝廷对安分守己的百姓，是爱护的，是讲道理的！工钱，一分不会少！活路，只会更多！但对那些别有用心、想搅乱大局、不让大家过好日子的害群之马，也绝不姑息！现在，愿意相信朝廷、愿意继续干活养家糊口的，就到那边登记，按手印，领这个月的加饷！不愿意的，现在就可以走，朝廷绝不强留！”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能怎么选？绝大多数漕工本来就是被裹挟来的，如今见有实实在在的好处拿，闹事的头头也被抓了，哪还有不乐意的？当下就有人喊道：“我们信朝廷的！”
“柳大人，我们登记！”
“我们要干活！”
人群呼啦啦地涌向县衙旁边临时设立的登记点，上海知县赶紧组织胥吏办理。柳如是则示意赵标统，将“黑鱼”等几个首要分子押到县衙大牢，严加看管，准备审讯，挖出背后的指使者。
接下来的几天，柳如是就坐镇上海县。她说到做到，由昭武商会（朱慈烺的白手套，如今已发展成庞然大物）垫资，会同县衙，真的给所有登记在册、愿意继续承运漕粮的船户和漕工，提前预支了部分提高了的工钱。白花花的银子拿到手里，所有的疑虑和怨气都烟消云散了。码头很快恢复了秩序，而且干劲比以往更足，因为大家都知道，干得多，拿得多！
与此同时，柳如是雷厉风行，借助苏澜雪派来的影卫，对漕运系统进行了一次小范围的清洗。以上海县为试点，她宣布成立直属于户部的“漕务稽查所”，公开招募正直敢言之人，专门负责监督漕粮运输、核算工钱发放、受理漕工投诉。几个民愤极大的黑心把头，连同上海县衙内两名与漕帮勾结、贪腐受贿的胥吏，被查实罪证后，柳如是请示朱慈烺后，果断下令革职查办，抄没家产！所得赃款，一部分充公，一部分直接作为对受害漕工的补偿！
这一连串组合拳打下来，效果显着。上海县周边的漕运风气为之一清！效率居然比以往还提高了不少。柳如是趁机宣布，第一批试行“漕粮折银”和“海运”的州县名单，其中就包括松江府的部分县。由昭武商会组织船队，将折银收购的部分粮食，直接从上海港装船，在一艘海军战船的护航下，扬帆北上，驶往天津。这标志着漕运新政，终于在风波之后，艰难而坚定地迈出了实质性的第一步。
消息传回南京，朱慈烺龙心大悦，对苏澜雪和倪元璐夸赞道：“看看！朕就说柳卿是块瑰宝！有胆有识，刚柔并济！这一手玩得漂亮！既平息了事端，又整顿了吏治，还顺势把新政推开了！比多少只会夸夸其谈的官员强多了！”
倪元璐现在是彻底服气了，连连称是。苏澜雪也微笑道：“柳顾问此次，确是立下大功。不仅化解了危机，更赢得了民心。可见陛下破格用人之明。”
而此刻，还在上海县善后的柳如是，却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她站在扩建中的上海码头，看着眼前桅杆如林、船只穿梭的繁忙景象，心中想的却是更远的事情。漕运改革，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触动的是整个旧利益集团的根基，未来的阻力只会更大。但无论如何，这坚冰，已经被她，被那个敢于用她的皇帝，撬开了一道缝隙。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海风带着咸腥味扑面而来。这风，似乎也预示着，一场更大的变革风暴，即将来临。而她，已经做好了迎接风暴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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