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边关新象
崇祯二十二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都暖和。才进三月，山海关外的柳树就冒了嫩芽，官道两边的冻土也化开了，空气里带着股湿漉漉的泥土味儿，闻着让人心里头舒坦。
关城上下，也是一片新气象。城楼上那面“明”字大旗，让日头照得鲜亮。守关的兵士们，盔甲擦得锃亮，可手里攥着的不是刀枪，而是扫帚和铁锹，正忙着清理一冬天积下的杂草和淤泥。关口那两扇包着铁钉、平日里紧紧闭着的沉重城门，今儿个却大敞四开。吊桥也放下了，稳稳地搭在护城河上。
关里头，更是热闹得跟赶集似的。校场空了出来，支起了一长溜的木头棚子，棚子底下，摆满了各色货物。有口内的布匹、茶叶、铁锅、瓷器，也有关外蒙古人带来的皮子、羊毛、奶酪、活羊。汉话、蒙语、还有听不大懂的什么话，混在一块儿，讨价还价的声音能传出二里地去。几个穿着号衣的税吏，拿着账本，挨个摊子收税，脸上都带着笑模样——这生意好，他们的腰包也跟着鼓。
关城守备赵参将，没穿盔甲，换了一身簇新的武官常服，背着手在市场里溜达，时不时跟相熟的商人打个招呼。看见一个老蒙古人正跟汉人伙计为一张狐皮价钱争得面红耳赤，他还上前打了个圆场：“老巴特尔，你这皮子是不错，可也得让王掌柜赚几个不是？各退一步，成交了得了！”那老蒙古人见是守备大人，嘿嘿一笑，顺势就坡下驴。
“大人，您瞅瞅，这光景，搁前两年，敢想吗？”一个千总凑过来，递上水囊。
赵守备接过水囊灌了一口，抹抹嘴：“想？做梦都不敢这么做！那会儿，城门恨不得拿铁水焊死，天天提心吊胆，就怕鞑子兵临城下。现在？嘿！”他指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这才叫太平年月！”
几天后，更大的动静来了。
“圣驾到——” 随着几声悠长的号角和一骑快马的传报，整个山海关都沸腾起来。
朱慈烺的御驾，在一队精锐骑兵的护卫下，到了。这次北巡，阵仗不小，枢密使苏澜雪、兵部尚书孙传庭，还有刚从北边黑龙江巡阅回来的大将李定国，都跟着来了。可皇帝本人，却没摆什么排场。他换下龙袍，穿了一身利落的箭袖骑装，外罩件玄色斗篷，骑着匹白马，看着不像皇帝，倒像个出来游猎的年轻王爷。
朱慈烺没急着进关城，先在关外勒住马，细细打量起来。他看着那敞开的城门，看着吊桥上往来不绝的车马行人，看着关外那片已经泛青的旷野，半晌没说话。春风拂面，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陛下，”苏澜雪轻声提醒，“赵守备他们在关前迎驾。”
朱慈烺“嗯”了一声，一抖缰绳：“走，进去看看。”
关城内，赵守备带着大小官员早已跪了一地。朱慈烺下马，亲手扶起他：“都起来吧。朕这次来，不是听你们跪拜的，是来看看咱们这新边关，到底是个什么光景。”
他没去行辕，直接让赵守备领着，去了那个热闹的互市市场。皇帝的突然到来，让市场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喧嚣和欢呼。朱慈烺摆摆手，不让清场，就信步在市场里逛起来。他在一个卖蒙古腰刀的摊子前停下，拿起一把镶着银丝的匕首看了看，又在一个茶叶摊前，抓了把茶叶闻了闻香味。
“生意怎么样？税重不重？有关外的人欺负你们没有？”他随口问着身边的商人。商人们又惊又喜，争着回答。
“托陛下的洪福！生意好做着呢！”
“税不重，比往年还轻省些！”
“没有没有！蒙古兄弟也守规矩，公平买卖！”
朱慈烺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又走到一群正在交易皮货的蒙古人面前，通过通译问道：“从草原来的？路上好走吗？换来的茶叶、布匹，够不够用？”
那几个蒙古人显然没料到皇帝会跟他们说话，激动得手舞足蹈，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通译翻译道：“陛下，他们说，托大汗……啊不，托陛下的福，草场安宁，路上太平。换的东西很好，足够部落用一春天了！他们祝愿陛下像草原上的太阳一样长生不老！”
朱慈烺哈哈大笑，对苏澜雪说：“瞧瞧，这才是朕想看到的边关！有买有卖，有说有笑，比刀枪对着强多了！”
随后几天，朱慈烺一行人的行程排得满满当当。
他登上了山海关的城楼，抚摸着那些布满箭痕刀疤的城墙砖石，远眺北方。当年，他的祖辈们就是在这里，一次次抵挡关外铁骑。如今，极目所至，皆是王土。
他视察了关内的军屯田。田里，士兵和他们的家眷正忙着春耕，绿油油的麦苗长势喜人。李定国汇报说，如今边军粮饷大半可以自给，大大减轻了朝廷负担。
他还特意接见了几个归附的蒙古小部落头领，赏赐了绸缎和茶叶，勉励他们安心放牧，与汉民和睦相处。
这天傍晚，朱慈烺在行辕召见随行重臣议事。
行辕设在一处宽敞的院落里，晚风习习，带着花香。没了北京城的繁文缛节，君臣几个说话也随意了些。
“陛下，”孙传庭先开了口，语气带着欣慰，“如今边关景象，实乃百年未有之太平。军屯有成，互市兴旺，民心安定。可见，武功之后，辅以文治，方能长治久安。”
李定国接口道：“孙尚书所言极是。依臣在黑龙江所见，北疆亦复如此。王刚在瑷珲（镇北堡）屯田，与当地索伦、达斡尔人交易，局面已大致稳住。只是……”他顿了顿，“漠北的喀尔喀各部，还有极东野人女真，态度仍有些暧昧，需时常遣人抚慰，并保持一定军力威慑。”
苏澜雪缓缓道：“两位大人说得都在理。边关之患，根子不在外，而在内。内政修明，仓廪充实，则四夷自服。眼下关宁、宣大一线已安，下一步，是该将精力转向内政了。河南、山东等地，战乱创伤未复，流民安置、水利兴修，皆是当务之急。”
朱慈烺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等大家都说完了，他才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窗外那片苍茫的暮色上。
“你们说的，都对。”他声音平静，“仗，打完了。至少，大仗打完了。边关的烽火台，以后怕是主要用来防狼烟，而不是狼烟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可你们想过没有？咱们把北边的门关好了，西边呢？嘉峪关外，那片汉唐故地，如今是什么光景？准噶尔人，可不是来跟咱们做买卖的。”
他转过身，看着李定国：“李卿，你久在西北，你说说。”
李定国神色一凛，沉声道：“陛下明察。准噶尔部首领巴图尔珲台吉，雄才大略，近年来东征西讨，统一漠西蒙古诸部，其势日张，恐为我朝将来大患。其与西藏黄教关系密切，若其势力进一步东扩，则甘、凉危矣。”
朱慈烺点点头：“所以，这边关的太平，是打出来的，也是守出来的。咱们现在有了喘息的工夫，就得赶紧把身子骨养壮实了。”
他走回座位，语气坚定起来：“眼下，三件事要紧。”
“第一，安内。 苏枢密说得对，河南、山东、北直隶，历经战乱，民生凋敝，要尽快恢复生产，安抚流亡。这是根基，根基不稳，什么都谈不上。”
“第二，实边。 辽东、蓟镇、宣大这些地方，屯田要继续搞，互市要规范管理，让边军和百姓都过上好日子。边关稳，则中原安。”
“第三，”他顿了顿，目光锐利起来，“图远。 对西域，不能掉以轻心。枢密院职方司，要加大对嘉峪关外的侦缉。准噶尔的动向，叶尔羌汗国的情况，甚至更西边的消息，朕都要知道。暂时不打，但不能不防，更不能不知！”
“臣等明白！”三人齐声应道。
北巡结束，御驾南返。
离开山海关那天，天气依然很好。朱慈烺再次回头，望了一眼那雄伟的关城。阳光洒在城楼上，“天下第一关”的巨匾熠熠生辉。关墙上，值守的士兵持枪肃立，身影挺拔。关门口，南来北往的商旅，依旧川流不息。
烽火未起，炊烟袅袅。这就是他用一场场血战换来的边关新象。
但朱慈烺心里清楚，守江山，比打江山更难。眼前的太平，需要更强大的国力、更敏锐的眼光和更长远的谋划来维系。帝国的车轮，在经历了一段疾风暴雨般的征战后，开始转入一段更需要耐心和智慧的平稳行程。下一步，该深耕内政，积蓄力量，并将目光投向更遥远的西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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