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部大楼的地下深处，远离了送别大厅的喧嚣与豪情，一条灯光苍白、弥漫着消毒水与冰冷气息的走廊尽头。
沉重的合金门上，红色的“停尸房”标识在惨白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李琦没有进入那扇门。
他背靠着冰冷坚硬的金属门板，缓缓滑坐在地。身上那件相对干净的作战服很快沾上了地面的灰尘，但他浑然不觉。
他手里紧握着一个扁平的军用水壶，里面装的不是水，而是和王啸那里同源的烈酒。壶盖早已被他拧开扔在一边。
他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嘶声呐喊。
只是仰着头，后脑勺抵着冰冷的门，眼睛直直地望着走廊天花板那单调的网格，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
然后，他抬起水壶，狠狠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焰，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带来一阵灼痛和短暂的麻痹。
“哈……” 他吐出一口带着浓重酒气的气息，声音嘶哑地开了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隔着这扇门，说给里面那个再也听不到的人听。
“国哥……”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到极致的颤抖。
“我又来看你了……妈的，这次……没带烟。本来想给你整条好烟，让你回来的时候抽一抽，还没弄到，这破地方……啥都没有……”
“来，喝两口家乡的酒，我陪你喝。”
李琦将酒倒在地上，又灌了一口，呛得咳嗽了几声，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从通红的眼眶里涌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污渍，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
“刚才上面……在送行。挺热闹的。王啸那小子差点把老陈给气着……嘿，你要是看到了，肯定又得帮他说话……”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明天……我们就要走了。去那扇门后面，找以西结算总账。”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絮叨。
“还记得……我刚入伍那会儿吗？新兵蛋子，啥也不懂，莽得跟头野牛似的……” 李琦的眼神开始涣散，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多年前的某个新兵训练场。
“是你……班长，把我从泥坑里拎出来，一脚踹在我屁股上，骂我兔崽子不要命了？！战术动作是这么做的吗？！……”
他脸上露出一丝怀念的、近乎傻气的笑容，又灌了一口酒。
“后来，进了侦察连，你还是我班长。出任务，我莽撞冒进，差点害了整个小组……回来你把我堵在器材室，一拳把我揍趴下……然后，又扔给我一瓶消肿的药油，蹲在旁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跟我说，兔崽子，打仗不是逞英雄，你得对跟着你的兄弟负责……”
“再后来……组建A.c.t.，成立利剑小队。上面让我当队长……我他妈的当时心里直打鼓，我哪会当队长啊？就会往前冲……”
他的声音哽咽了，抬起手臂，用力抹了一把脸，却抹不干不断涌出的泪水。
“是你……国哥。是你私下找我，跟我说，怕个球！队长怎么了？该怎么带还怎么带！有我呢！……”
“是啊……有你呢。” 李琦喃喃重复着，眼泪流得更凶了，“队伍里的气氛，那些琐事，兄弟们的情绪，跟其他部门的协调……全是你在我旁边撑着。我只需要想着怎么打，怎么赢……其他的，都有你。”
“你就像……就像我亲哥一样。” 他终于说出了这句压在心底许久、却从未宣之于口的话，声音破碎不堪，“我知道，你一直把我当弟弟看……闯了祸你给我兜着，有了成绩你比我还高兴……我他妈……我他妈一直都知道！”
他猛地举起水壶，想要再灌，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他暴躁地将水壶砸向对面的墙壁，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然后，他双手捂住脸，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抖动起来，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漏出。
“国哥……对不起……对不起……” 他反复地、含糊不清地念叨着，“我没保护好你……我们说好等结束了休假一起喝一顿……我们说好的……”
“没有你……我怎么办啊……后面的路……我他妈……该怎么走啊……”
这个在战场上永远冲在最前面、在士兵面前永远坚毅可靠的利剑队长，此刻卸下了所有盔甲，蜷缩在停尸房冰冷的门外，哭得像个失去了唯一依靠的孩子。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担当，在至亲兄长般的战友永远离去的事实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走廊里只剩下他压抑的哭泣声，和那扇紧闭的、隔绝了生与死的冰冷铁门。
酒气、泪水、悔恨、无助，混杂在一起。
明天，他必须重新戴上队长的面具，带领剩下的人，走向更凶险的战场。
但今夜，请允许他，就在这里，对着这扇门，对着里面沉睡的兄长，尽情地脆弱一次，倾诉一次，告别一次。
因为这一别，或许就是永恒。
而有些话，再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
医疗部深处，相对安静的隔离观察病房内。
消毒水的气味比外面淡一些，但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空气净化器低沉的嗡鸣，依旧提醒着这里与死亡抗争的本质。
雷子靠坐在病床上，胸前的绷带依旧厚实，脸色比之前红润了一些，但依旧透着大病初愈的虚弱。他已经能坐起来，也能进行简单的交谈，只是说话时气息仍有些短促。
当洛迦和玛利亚轻轻推开房门时，雷子正扭头望着窗外。
尽管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总部大楼内部其他建筑的灰色墙壁，以及一小片被迷津倒影染成诡异色调的天空。
听到动静，他转过头，看到来人，眼中先是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嘴角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
“哟，咱们的大英雄和大圣女来啦。”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努力想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些，“听说……外面那扇吓人的大门，终于开了？”
洛迦点了点头，和玛利亚一起走到病床边。辛雅也跟着溜了进来，凑到床边，用鼻子轻轻碰了碰雷子垂在床边的手，发出呜呜的关切声。
“嗯，开了。明天出发。” 洛迦言简意赅。
雷子沉默了一下，目光在洛迦和玛利亚脸上扫过，又落回自己缠满绷带的胸口，自嘲般地笑了笑：“妈的……老子从这破副本一开始，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往前冲，结果……”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遗憾和不甘：“瘟疫公园、巴别塔都跟着你们去了，鸢城也拼了命……好不容易回到枫城，以为能从头打到尾……结果，无声歌那会儿躺了，现在连最终决战……都去不成了。”
他抬起头，看着洛迦，眼神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真他妈……憋屈。”
玛利亚伸出手，轻轻覆在雷子没有受伤的那只手上，柔和的微光隐约闪过，带来一丝安抚的暖意：“雷震，你做的已经够多了。你受的伤，流的血，都是为了守护。现在，你需要的是休息和恢复。”
“就是，”洛迦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难得地带上了点调侃，“好好待着吧你。养好了，以后有的是架让你打。这次……就让我们先去会会吸血鬼之王。”
雷子看着他们，眼圈微微有些发红，但他很快吸了吸鼻子，咧嘴笑道：“行！那你们可得替我多砍几个！最好把那个什么王的脑袋拧下来，带回来给老子当球踢！”
“踢什么踢，那玩意儿不得臭死！”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王啸高大的身影挤了进来，他那只机械左臂格外显眼。他身后，陈医生和林璇也相继走入。
小小的病房顿时显得有些拥挤，但气氛却瞬间活跃起来。
“王蛮子！老陈！指挥官！” 雷子眼睛一亮，想要坐直些，却被陈医生一个眼神制止了。
“胸骨三处骨裂，内脏仍有淤血，不建议大幅度动作。” 陈医生推了推眼镜，走到床边，习惯性地检查了一下床头的监护仪数据。
王啸则大大咧咧地走到床边，用他那只好手轻轻拍了拍雷子的腿：“可以啊雷子！精神头不错！看来老陈没白忙活！”
林璇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看着病床上的雷子，目光柔和：“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指挥官！” 雷子努力挺了挺胸，随即又龇牙咧嘴地放松下来，“就是躺得浑身难受，恨不得现在就跳起来跟你们一起去！”
“急什么，” 王啸一屁股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从怀里摸索着什么，“赶着去投胎啊？好好养着，等我们凯旋归来，给你带点吸血鬼的特产！”
他说着，还真从口袋里掏出了个东西。不是武器，而是一部有些老旧的智能手机。他笨拙地用机械手指划拉着屏幕，嘴里嘟囔着：“哪儿去了……哦，找到了！”
他将屏幕转向雷子，上面显示的是一张照片。
背景是鸢城A.c.t.总部的露天平台，阳光很好。
照片中央，王啸穿着病号服，坐在轮椅上，脸上还带着伤，却笑得像个二百五一样灿烂。而蹲在他轮椅旁边，对着镜头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正是雷子！那时的雷子活蹦乱跳，眼神明亮，完全看不出后来重伤的痕迹。
那时候大家都还在。
按着王啸肩膀的林璇，一脸古板的陈医生、跨立的李琦、竖起大拇指的孔为国、露出尬笑的夏连、洛迦、玛利亚和辛雅。
“看看！” 王啸指着照片，嘿嘿笑道，“在鸢城拍的！当时老子是病号，只能坐轮椅，你小子倒好，笑得跟捡了钱似的！”
看到这张照片，雷子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牵动了伤口又疼得倒吸凉气，但笑容却怎么都止不住：“哈哈哈！对对对！我想起来了！你当时那表情，跟吃了屎一样！还非说轮椅硌屁股！”
洛迦、玛利亚、陈医生都凑过来看，照片上两人那没心没肺的笑容，与此刻病房内即将奔赴最终战场的凝重，形成了微妙而温暖的对比。
林璇的嘴角也微微弯了一下。
然而当他们都看到照片上，那个竖着大拇指微笑的身影时，眼神都不由黯淡了一瞬。
似乎是为了缓解沉闷的气氛，雷子笑骂道，“啧，等老子好了，推你绕总部跑十圈！”
“行啊！谁怕谁！” 王啸收起手机，珍而重之地放回口袋，“这可是老子黑历史，得存好了。”
小小的病房里充满了久违的、轻松的笑声。大家默契地没有提明天的凶险，没有提可能再也无法相见的未来，只是像老友聚会一样，说着过去的糗事，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
陈医生偶尔插一两句关于雷子恢复注意事项的“医嘱”，被王啸和雷子联手吐槽“扫兴”。
玛利亚安静地听着，微笑着，偶尔补充一两个细节。
洛迦靠在墙边，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那片冰冷的战场阴霾，仿佛也被这病房里的灯光与笑声驱散了些许。
他们聊起了在枫城第一次聚餐，机场临时改造的餐厅上陈医生被王啸喝趴下，聊起了在巴别塔沙漠里洛迦和玛利亚差点被沙子埋了，聊起了雷子第一次用精神冲击放倒一片血仆时的得意忘形……
时间在温馨的回忆与笑闹中悄然流逝。
最后，林璇看了看时间，轻声提醒：“时候不早了，让雷震好好休息吧。我们……也该去做最后的准备了。”
笑声渐渐平息。
王啸站起身，再次用力拍了拍雷子的肩膀：“好好养着，兄弟。等我们回来。”
陈医生对雷子点了点头：“按时服药，监测数据有任何异常，立刻通知护士站。”
玛利亚温柔地说：“愿你早日康复，雷震。”
洛迦走到床边，看着雷子，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保重，兄弟。”
雷子看着即将离去的同伴们，眼眶再次发热。他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酸涩压下去，扯出一个最大的笑容，对着他们竖起大拇指：
“你们也保重！都给老子……活着回来！”
“一定！”
众人依次走出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内恢复了安静，只有仪器的滴答声。
雷子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他转过头，再次望向那片小小的、被异界光影浸染的窗户，许久，低声自言自语：
“一定要……活着回来啊。”
门外，走廊里，离去的众人沉默地走了一段。
然后，王啸忽然闷声说了一句：“等打完这一仗，回来再跟他喝个痛快。”
没有人接话，但每个人都在心里，默默地点了点头。
前路是最终的黑暗，但身后，有需要守护的灯火，有等待归来的约定。
这或许，就是他们奔赴那扇血色传送门时，所能携带的、最珍贵的行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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