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州府的秋阳透着股子冷意,城门口的老槐树落了满地碎叶。一个身影踉跄着从官道尽头挪来,粗布褂子被撕扯得露出结痂的胳膊,左边裤腿沾着黑褐色的血污,每走一步都要扶着墙,像是风一吹就会倒——那是王三,他逃了一个月,终于到了这里。
“城……城门官爷,我要见杨守备……杨丞大人!” 王三扶着城门柱,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又哑又碎,刚说完就眼前一黑,栽在地上。守门的兵卒刚要呵斥,见他这副模样,又瞥见他怀里紧紧揣着的半块染血的兵符(那是李云飞的),才犹豫着让人去守备府通报。
守备府的偏厅里,炭盆烧得正旺,却暖不透杨丞心底的寒。他背着手站在窗前,手里攥着半张皱巴巴的文书——半个月前收到的,说他外甥李云飞在云阳力战流民而亡,云阳知县陈敬之推举了个招安的流民头子余盛接替千总,知府刘孟祁和通判麻樊已经批了,连朝廷的告身都发下去了。
“大人,人醒了,说是李千总的妻弟,叫王三。” 亲兵的声音打断了杨丞的思绪。
杨丞猛地转身,袍角扫过炭盆边缘,溅起几点火星。他快步走到左侧的厢房,就见王三坐在桌旁,手里捧着碗小米粥正狼吞虎咽,粥水顺着嘴角往下淌,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门口。看见杨丞进来,王三急忙放下手里的碗,连滚带爬扑到杨丞脚边,死死抱住对方的腿。
“杨大人!您要为千总报仇啊!” 王三的哭声瞬间灌满了屋子,眼泪混着脸上的泥垢往下流,糊得满脸都是,“都是余盛那贼子!还有王震!他是内奸!”
杨丞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疼得他呼吸都滞了。他让一旁的亲兵扶起还比较虚弱的王三,声音发颤道:“你慢慢说,云飞到底怎么死的?王震又是怎么回事?”
王三被扶到椅子上,又喝了口亲兵递来的热茶,才勉强稳住情绪,可眼底的恐惧还是像潮水般涌出来:“半个月前,南城的流民突然间在深夜暴乱……余盛领着数百山贼在王震那狗贼的里应外合下从北门突入城内,本来千总是有机会逃出生天的,可恨的是!王震那狗贼……”
说到这里,王三突然瘫在椅子上,双手捂着脸嚎啕,肩膀一抽一抽的:“我一路躲山洞、啃树皮,不敢走大路,怕被他们追杀……大人,您一定要为千总做主啊!”
杨丞的脸一点点冷下来,指节攥得发白。他想起云飞十七岁那年,拿着武举乡试的榜单跑回家,左脸颊的梨涡里盛着笑,喊他“舅舅,我以后要跟您一样,守好这夔州的地”;想起上个月还收到云飞的信,说要在云阳练一支强兵,等平定了匪寇,就来夔州看望他——怎么才短短一个月,那个鲜活的人就没了?
“陈敬之……余盛……王震……” 杨丞咬着牙念出这三个名字,声音里的狠厉让满室的空气都凝住了,“备轿!去知府衙门!我倒要问问刘孟祁,他是怎么批的这个告身!”
知府衙门的正厅里,刘孟祁正捧着紫砂茶壶,慢悠悠翻着账册。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看见杨丞带着浑身是伤的王三闯进来,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杨守备,你这是干什么?进府衙连通报都免了?”
杨丞没心思跟他客套,一把将王三推到身前,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刘大人,你自己问!这是云飞的妻弟王三,刚从云阳逃出来!他亲眼看见余盛勾结王震夺取县城,害死了云飞!还有那陈敬之!作为知县,县城失陷,不想着报效朝廷,以全名节,反而与贼人狼狈为奸,为那余盛求官遮掩,真是可恶至极!”
刘孟祁放下茶壶,目光在王三身上扫了一圈——那破衣烂衫、满身伤痕的模样,倒不像是假的,可他指尖摩挲着茶壶盖,想起陈敬之送来的那一千两银子,眼神还是冷了下来。他看向王三说道:“王三,对于杨守备说的话,你可有凭据?陈知县上报的文书里,可没有写云阳失陷之事。”
“凭据?我就是凭据!” 王三激动地站起来,胸口剧烈起伏,扯到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却还是梗着脖子喊,“我亲眼看见余盛带人进城,亲自见证王震围攻千总府,亲眼目睹李千总被杀,这些还不够吗?”
“放肆!” 一个尖细的声音从侧门传来,麻通判摇着描金扇子走进来,扇面上的墨竹被他摇得晃来晃去,“这不过是你一面之词,也敢在这里大呼小叫?余盛现在是朝廷任命的千总,掌管云阳防务,你说他是勾联朝廷命官的反贼,有证人吗?有书信吗?空口白牙,谁不会说?”
杨丞猛地转头瞪向麻通判,眼底的怒火几乎要烧出来:“麻樊!你收了陈敬之多少银子?敢在这里帮着反贼说话!云飞是朝廷命官,死得不明不白,你不想着查真相,反而护着贼子?”
麻通判被问得脸色一白,手里的扇子停了停,又立刻梗着脖子反驳:“杨守备,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我只是按规矩办事——如今南方长毛闹得凶,朝廷要的是安稳!余盛被招安,流民得以安置,云阳得以稳定,这就是功劳!要是现在动他,云阳再乱起来,你担得起责任吗?”
他说着往刘孟祁身边凑了凑,声音压低了些:“大人,依下官看,这王三应是伤心过度,加上对情况不明,所以判断失误。不如先让杨守备派人去云阳核查,等拿到真凭实据,再做处置也不迟。总不能凭一个人的话,就定了一县之令和朝廷命官的罪吧?”
刘孟祁点了点头,端起茶壶抿了一口,慢悠悠道:“麻通判说得在理。杨大人,不是本官故意为难你,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你也知道,按朝廷规制,剿匪需经知府审核、提督、总兵授权,重大行动还要督抚批准——我虽是知府,有监管之权,但没有证据,也不能让你擅自调兵。万一查出来是误会,岂不是寒了招安将士的心?”
杨丞心里清楚,刘孟祁这话是软刀子——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刘孟祁大概也得了陈敬之的好处,所以才处处袒护,想把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此刻,刘孟祁拿“朝廷规制”说事,他要是硬争,反而会落个“不明事理、听信妄言、狭私报复”的罪名,到时候别说报仇,恐怕连自己的守备之职都保不住。
他深吸一口气,指节在身侧攥得咯咯响,声音冷得像冰:“既然刘大人和麻通判都要‘证据’,那本官就找证据。但我把话放在这里——云飞的死,绝不能就这么算了。等我查出余盛、陈敬之、王震的罪证,还请刘大人不要拦着我调兵剿匪。”
刘孟祁皱了皱眉,盯着杨丞看了半晌,终究没理由拒绝——要是真有证据,他再护着余盛,传出去也不好看。他缓缓点头:“若真有实据,本官自然不会阻拦。”
杨丞不再多言,转身带着王三往外走。杨丞离去后,看着依旧淡定品茶的刘知府,麻通判压低声音道:“大人,杨丞这么执着,会不会闹出乱子?”
刘孟祁的声音跟着飘出来,带着几分冷淡:“若陈敬之他们真的有罪,那也是咎由自取。”
回到守备府,杨丞直接把王三领进了书房,反手关上了门。他从书架后的暗格里摸出一个锦盒,打开后里面是五十两银子和一张盖了印的路引,推到王三面前:“你拿着这些,然后悄悄回云阳。”
王三拿起银子,手指却忍不住发抖,声音带着怯意:“大人,余盛现在在云阳太狠了……我听说他刚抄了城内两个乡绅商贾的家……我们去了,怕是……”
“怕什么?” 杨丞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砚台都跳了起来,眼神里满是恨铁不成钢,“云飞的仇还没报,你就怕了?” 他看着王三发白的脸,语气又软了些,从抽屉里拿出一把短刀,塞进对方手里——那刀鞘上还刻着李云飞的名字,“这刀是云飞当年用的,你带着。去找人证——比如当时跟在云飞身边的护卫,有没有活下来的?再找陈敬之和余盛勾结的书信,王震的住处也可以搜一搜。记住,别惊动他们,白天躲着,晚上行动,安全第一。”
王三攥着那把短刀,指腹摩挲着刀鞘上的名字,眼眶一热,“扑通”跪倒在地:“大人放心!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找到证据,为千总报仇!”
杨丞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派两个亲兵跟你去,他们是云阳本地人,熟悉云阳的地形,我让他们从旁协助你做这件事。明天一早出发,路上小心。”
王三用力点头,把银子和路引揣进怀里,攥着短刀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杨丞一人。他走到书桌前,拿起桌上的画像——那是云飞二十岁生辰时画的,穿着一身青袍,笑得眉眼弯弯。杨丞手指轻轻拂过画像上的脸,声音哽咽:“云飞,舅舅一定为你报仇……一定。”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打在窗棂上,像有人在轻轻敲门。杨丞抬头看向窗外,夜色渐浓,夔州府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却没有一盏能照进他心底的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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