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六年春。
未央宫朝议,以立皇子、击匈奴为要。
先是群臣数议,群臣联名上《请立皇子为诸侯王疏》,霍去病亲见陛下,力请封三皇子为王以镇四方。
陛下从其请,遂下诏封闳为齐王、旦为燕王、胥为广陵王
——群臣皆知此议早定,此举固国本、为北征铺路。
北击匈奴之议中,霍去病为领兵首选。
上与去病早有谋划,欲一举击灭匈奴主力,永绝边患。
然陛下见去病面有倦色,神思不济,心颇忧之。
但北伐之计已决,不可中途更改,仍当场授去病兵符,令其掌征调兵马、统筹战备之权。
分封诏书既下,长安未得安闲。
苏礼看得明白,陛下封罢皇子,便接连布下三桩安排,周密无漏:
其一,以恩威制新王。
陛下为三位新王各选太傅、相,皆是天下贤能之人。明为佐理王国之事,实则负责监察
——只因诸王年幼,陛下恐其脱离朝廷掌控,故以此法约束。
其二,厚待近臣以衡外朝。
陛下常提拔身边亲信,霍光便是其中之一。
他本由去病举荐入宫为诸曹侍中,掌内朝文书事,令其参与核心事务。
内朝官员素来比外朝公卿更得上信任,朝中军机大事,陛下多召他们商议。
其三,筹钱粮以备军需。
大农令及其属下,近来职事益繁。
陛下数次下诏,严令盐铁买卖由朝廷专管,借此事充实国库;同时,向商人征收财产税的“算缗钱”之法,也执行得极严。
这一切所为,都只为一件事:
给即将到来的大战,备好充足的粮草与军饷。
霍府内室,苏玉见去病病体迁延,服补药后反增不适,力主停药
——果不其然,药停后气色倒好了几分。
去病自知身况,若投身长期战事,恐难支撑。几经思虑,他私下与苏礼商议,为保霍氏门户,决意举荐霍光。
数日后,去病入宫面圣,伏地叩首道:
“陛下,臣弟霍光谨敏,愿乞授臣弟奉车都尉,侍陛下左右。”
陛下见他鬓角渗汗,身形微晃,忙令内侍扶其起身,赐宫廷补药道:
“朕知你心意。光为奉车都尉,即日入值,随侍舆驾。边事暂交卫青,你且归府静养。”
去病谢恩时,背后冷汗已透重袍
——他怕自己等不到苏玉及笄,唯有先为霍家留条后路。
于府得霍府私礼后,张兰私语苏玉:
“玉儿,我知你与霍将军情意。你义父认你为女,本为将军之意。然母不得不虑:将军身弱,若有不测,你岂非要守空房?若你二人情真,不如暂缓婚事,另择佳婿?”
苏玉道:
“阿母良苦用心,女儿知晓。但我心只系将军,纵使日后守寡,亦甘之如饴。”
张兰叹息作罢。
苏玉得空便往霍府照料,见去病病势时好时坏,宫中侍医奉诏来诊,仍劝将军续服补药。
她色有愠色,质问道:
“将军服补药则夜不能安寝,停药又畏寒乏力,诸位究竟有无良策?”
赵丛忙上前谢罪:
“侍医勿怪,舍妹与将军自幼相识,情急失言。”
侍医敛容拱手,语温而笃定:
“将军之疾,乃征战积下的劳痹,寒邪入骨,气血久虚。陛下所赐黄芪、当归、炮附子等补药,皆为温补固本之品。夜不能寐非药之过,是药气攻邪未散;停药则乏力,恰是气血虚极之证。
——臣即刻调服药时辰为饭后半刻,再以艾叶热敷膝肩助药力运化。此病因需慢病缓调,臣必守府中,每日诊脉改方,不敢懈怠。”
去病见她眉峰不展,屏退左右,含笑打趣:
“你如今越发胆大,竟敢当面诘问宫中侍医。”
苏玉语声沉缓:
“见你身有不适,心乱而已。”
去病执其手道:
“纳征之礼已行,待我病愈,便亲往于府迎你。今时你仍需守礼,入夜便归。”
苏玉点头应下,望着眼前人,早知心意相通,当初何必空耗时光?此刻相对,只觉光阴可贵。
夜分,去病方览军报,见她伏于案几酣睡。忽觉心口窒闷,身有不适,便起身至阶前透气,片刻后方才舒缓。
雷豹值夜,见将军未息,上前问道:
“将军是否归内室安歇?”
去病默然片刻,问:
“赵丛何在?”
“赵长史已安寝,是否唤他前来?”
去病颔首,雷豹即刻去传。
赵丛闻召,披衣急至,以为边事有变,却见去病引他入书房。
去病自案下取出私印,沉声道:
“我若有不讳,霍府内宅诸事,你须辅佐苏玉统管。府中人若有违逆,持此印便可逐之出府。”
又取田产册递过,续道:
“府中私置田宅、商铺及所收租金,你妥为收管
——先供子孟读书,嬗儿长成后亦由你照拂。若苏玉有孕,所生嫡子,此部分私产先予他承继,旁人不得妄动。”
赵丛双手接过,躬身道:
“将军体魄尚健,何必为此远虑?”
“我自知身疾,某不畏死,唯忧霍府失序。苏女是我定亲之人,府内事,她言即我言。你记着,遇事若有不明,可问苏礼
——你兄妹四人,务必扶持霍氏子嗣与爵位。”
赵丛跪地叩首,声甚恭谨:
“末长史敢不遵令,必不负将军所托。”
待赵丛归去,去病返身回客舍,见苏玉仍睡,近前亦未惊醒。
他眸中添温,取榻侧素衾轻覆其身。
苏玉被衣袂触动,睁眼见是他,睡意顿消,只余关切:
“你怎还未歇?”
言罢起身,扶他至内室榻边坐定,去病倚着榻栏,握住她的手:
“你执意留此,不惧旁人非议?”
苏玉垂眸,声轻却笃定:
“妾所惧,是晨兴不见将军。纳征之礼已行,你我名分既定,何惧人言?”
去病心下一震,反握其手,无需多言
——二人心意已通,尽在不言中。
夜漏渐深,廊下铜铃静无声息,唯室内烛火明灭,将榻边相偎的身影,久而不散。
苏玉见去病病体渐愈,二人独处渐久。
赵丛核校亲迎礼单,帛书录就的名录上,聘礼、迎亲队列、观礼宾客一一列明,末尾以朱笔圈注下月初三为吉日。
苏玉见去病坐于对席,近日气色愈佳,素色锦袍衬得面色朗润。
“赵丛,明日让雷豹去于府送帖,把下月初三的婚期昭告亲友。”
赵丛应声‘诺’,迟疑着前趋半步:
“将军,某斗胆进言。陛下自去冬便议征匈奴,府中斥候亦探得漠北异动,今正值军资筹措紧要之时,此时遣人送帖,恐招非议。若战事骤起,婚期怕是…”
霍去病神色沉稳,道:
“正因将备战事,更当定此婚期。将士戍边,所求者家国安宁。我先立家业,正欲令将士知晓,守土之后,自有团圆之乐。且陛下早有破匈奴之心,唯待时机,未必会扰此婚期。”
苏玉放下锦帕,轻声接话:
“我已让侍女备了寒衣和伤药,若你需去边郡筹备,我随侍左右便是。婚期是念想,你的安危才是根本。”
霍去病刚要开口安抚,院外突然传来吴戌传:
“陛下有旨!派谒者来传,匈奴游骑突袭右北平,召你即刻入宫议事!”
此事早有预判,唯匈奴突袭,较预想为早。去病起身,将兵符纳于怀中,复为苏玉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
“待我归府,再与你核校礼单。放心,此番不过推进备战,断不耽误婚期。”
苏玉颔首,目送其远去,心下惴惴。
幸得多日悉心照料,去病身子方有起色,若再投身战事,恐旧疾复作…
未央宫宣室殿内。
卫青已立御案之侧,案上羊皮舆图右北平方位,为朱砂所圈
——此乃匈奴突袭之地。
陛下见霍去病入殿,即以斥候奏报掷之:
“你观之!伊稚斜不耐草枯,遣游骑先来探路矣!”
霍去病展视奏报毕,抬眸道:
“陛下,此乃单于试探之举。彼欲探边郡布防虚实,亦观我朝备战之心。臣请旨,三日内赶赴右北平,整肃防务,兼督粮草转运。”
“你身尚未痊愈,不堪跋涉。”
陛下挥袖,指舆图另一侧
“朕已令大农令,自盐铁专卖、算缗钱中调三百万缗充军资,粮草亦向代郡转运。此前固待你病愈,今匈奴已动,筹备当速。然主帅之位,非你不可,断不可于此际耗损其身。”
卫青接口奏道:
“陛下之意,将军可留长安,总领骑兵精锐整训,遴选敢战之士;臣往边郡,统筹粮草布防。双管齐下,五月之前必能备妥。单于若敢南侵,我等必令其猝不及防。”
“臣遵旨。”
霍去病躬身应诺。余光瞥见殿角苏礼欲进言,遂投以警示之目。
苏礼步止,欲言又止。彼深知霍去病秉性,此时若言私事,必被斥为‘以私废公’。
陛下复叮嘱:
“太医院所制驱寒膏,令侍医每日为你敷之。你乃朕之利刃,当先砺其锋,而非急于出鞘。先理筹备之事,待你身痊愈,再议出兵不迟。”
出宫门,卫青拍其肩:
“你仍需慎护其身。那婚期,欲先行之乎?”
霍去病遥望霍府方向,道:
“今我身渐安,霍府若能安顿,他日赴战场,方能无后顾之忧,待骑兵整训初有成效,某便入宫请旨,令婚期与备战并行
——必能寻得两全之法。”
卫青长叹一声,不复再劝。凝望其背影,唯盼此番战事与团圆,真能两全。
苏玉闻霍去病将复涉战事,知战前诸事繁冗,婚期恐难如期,急劝:
“你身仅稍愈,尚未痊愈,今复劳顿军务,何其不爱惜自身耶?”
“我自会留意,你可安心。婚期照旧,下月初三,我必亲往于府迎汝。”
“你若娶妾,旋即奔赴战场,万一有不测,我孤身一人何以自处?妾不求为霍府主母,唯愿你身无恙而已。”
去病蹙眉斥道:
“胡言乱语!军国与家事,皆为要务,然军国为重。霍府诸事,托付于你,我方能安心征战,休得再言!”
苏玉知不可强劝,敛容柔声道:
“妾不阻你。唯求你行事之前,先顾自身。你若有失,此前所思所盼,皆成空谈。”
去病视之,伸手揽入怀中。
“安心,我比你更惜己身。”
苏玉依偎其怀,心下惴惴:
史载去病早逝,今若成婚,便是正妻在侧,史迹或可改易,君之命数亦当不同?
连日来,赵丛虑及将军间或赴营,连日奔波劳顿,必令备车,断不许其再乘马;贴身侍医亦随侍左右,稍有不适,便即施针调理。
而苏玉数至霍府探病,见他览毕军报即安歇,知其已顾念自身,稍觉宽心,徐氏将临盆,李姮玉常往探视,且遣府中仆妇数人照料;苏玉亦曾往视,然其心终系于去病。
一月余,她如常至霍府,甫入正院便遇赵君儿,二人闲话片刻,忽闻足音,抬眼见李姬携霍嬗远远而来。
赵君儿忙垂手侍立,李姬望见苏玉,忙趋前屈膝行礼:
“李姬见于氏,有礼。”
苏玉侧身避礼,抬手虚扶:
“李姬免礼。某与将军虽有婚约,未及亲迎,实不敢当此重礼。”
李姬垂眸应“诺”。
苏玉见她身旁霍嬗年方三岁,着虎头锦袍,一双明眸溜溜转着打量她,便上前欲抚其额,孰料霍嬗猛地挥开她的手,奶声奶气却带着几分执拗:
“我不喜你!因你在此,阿母每夜都悄悄哭!”
苏玉猝不及防,李姬脸色骤白,‘扑通’一声跪地叩首:
“于氏恕罪!稚子无知,口出妄言,妾从未教过他这些话!求于氏念在他年幼,莫要与他计较,妾愿代子受罚。”
赵君儿在旁急得插话:
“于氏,小公子许是听了下人间的碎话,并非李姬授意。”
苏玉只觉耳边轰鸣,哪里还听得进旁人言语。凝望着霍嬗稚嫩的面庞,心下刺痛
——所爱之人的稚子,竟厌弃自己。
忽觉一阵反胃,强自按捺,缓声道:
“无妨,起身吧。”
她转向赵君儿:
“你自去当差。我往探将军。”
言罢转身离去,至无人处,终是忍不住俯身呕出。心下愈发慌乱,以右手按左腕诊脉,刹那间恍然
——此心慌之源,竟在此处。念及此,她已无心留于霍府,嘱人告知赵丛后,便先返于府。
是夜,苏玉闭户不出,芷芸、拾春皆不许入内;即便是张兰前来探望,亦被她以他故婉拒。
她独坐室中,悲喜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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