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听说潞花王赵元将那匹神骏龙驹赏赐给自己,心中大喜,赶忙上前拜谢,道:“启禀千岁爷,小人承蒙厚恩,得此神驹,实乃三生有幸。既得此马,还请王爷赐一个马名,不知是否允准?”
潞花王赵元见他说得恭谨,便点头笑道:“此马乃本王于月圆之夜所得,月光下它身披银光,神俊非常,便叫它‘现月龙驹’罢。”
狄青听罢,连连称谢,面露喜色,退回阶下,与众侍臣一同肃立。天光这时已渐亮,远处宫钟低鸣,露水未干,清风吹拂着庭前花木。潞花王赵元吩咐道:“将这匹龙驹牵入后槽,好生喂养。”内侍得令,牵马而去。那龙驹一声长嘶,四蹄轻踏石阶,声音清越,引得旁人频频侧目。
潞花王赵元步下几阶,又将狄青唤近,道:“狄青,你年纪轻轻,模样俊秀,竟有降伏异兽之能,实属不易。你家中可还有父母?平日靠什么谋生?几时入仙山拜师?今日你擒下龙驹,免了府中惊扰,皆是你一人之功。明日我便奏报圣上,替你请功。”
狄青整衣躬身,道:“禀告千岁爷,小人祖上并非寒门。籍贯乃山西太原府西河县小杨村。祖父狄元,曾任两广都堂;父亲狄广,为山西总镇。可惜二位长辈早已亡故。小人九岁时又遭水患,与母亲失散,漂泊之际,幸得仙师搭救,带往峨嵋山中学艺,前后已有七年。今年七夕之日,奉师命下山,初到汴京,原想寻访亲人,谁知亲人未见,反遭奸臣暗算,几乎送了性命。”
潞花王赵元听得动容,正想再问个仔细,忽有内侍来报:“太后娘娘有旨,请千岁爷入宫。”
潞花王赵元闻言,不敢怠慢,吩咐狄青暂退,自转身快步往宫中而去。
入得宫来,见太后娘娘端坐珠帘之内,身着素服,神色安静。潞花王赵元拜罢,太后便问:“王儿,方才宫监来言,那妖马已被收服,是何人所为?”
潞花王赵元答道:“回禀母后,臣儿已见得清楚。收马者是一青年,名叫狄青,山西人氏。此人年少有为,武艺高强。祖上本是官宦之家,又得仙师引入峨嵋山修行,艺成方下山。今日能降龙驹,实乃国之幸事,此人也是韩吏部荐来的。”
太后闻言,眉头微蹙,喃喃道:“狄青?山西人?”
潞花王赵元道:“是太原府西河县小杨村人。”
太后听罢,神情陡然一动,低声自语:“小杨村……那是我当年未入宫时的家乡。村中只有我狄氏一族,并无他姓。只可惜数年前水患漫及西河,全县沉没,自那之后,再无音信,原以为族中人都已遇难。如今忽闻有人自彼地而来,还姓狄……难道真是……”
她定了定神,又问:“你可曾问他祖父、父亲是谁?”
潞花王赵元略一思索,道:“他说祖父名狄元,是两广都堂;父亲狄广,任山西总镇。”
太后听罢,神色骤变,脱口而出:“不错,不错,正是我父我兄!”说着泪水滚滚而下,双眉紧锁,面露悲喜交加之色。
她轻声哽咽道:“王儿,快传旨,请那狄青进殿来,我要亲自问他个明白。”
潞花王赵元听得此言,不禁吃了一惊:“母后召他进宫,所为何事?”
太后收起泪痕,语气低沉却坚定:“若他所言不虚,那便是我兄长之后,是我狄氏骨肉,是为娘的亲侄儿。”
潞花王赵元连忙应道:“儿遵旨。”
不多时,狄青整冠束带,随内侍入殿。见殿内香烟缭绕,帘影重重,太后高坐帘后,潞花王赵元坐于一侧。狄青伏地叩首,不敢仰视。
有太监传话道:“狄青听着,太后娘娘问你:你是山西何府?何县?何乡?何村?祖宗三代名讳、官职、母亲姓氏、是否尚在,尽数说来。若敢有一字含糊,必不轻饶。”
狄青伏地沉思,心中疑惑丛生:太后娘娘为何要细问我家中往事?这其中只怕另有缘由。但自己一生坦荡,何须隐瞒?即便祸福难料,也只能实言应答。
于是将祖父狄元、父亲狄广、早年官职,一一说明,又言自己无兄无弟,只有一姐金鸾早年出阁,二姐银鸾幼年夭亡。
太后听至此处,忽然问道:“你既无叔伯兄弟,可有姑母?”
狄青答道:“有的。幼时曾听母亲说过,小人有一位姑母,在我未满周岁之时便被选入宫中,后来多年无音,只道早已去世。”
帘内忽然一阵低低的抽泣之声,太后按住心头酸楚,轻叹道:“既说入宫,又言已亡……莫非有误?”
片刻后,她再问:“你既知姑母故世,可知她死于何年?又得的是何等病症?”
狄青跪伏在地,闻太后娘娘问起姑母去世之事,略一迟疑,低声答道:“启禀娘娘,当年先皇选召秀女入宫之时,小人尚年幼,许多事并不知情。稍稍长大,只听母亲提及,我那姑母自入宫之后不久,便已归天。至于何时、因何故,小人着实不晓。”
原来当年情由,早已载于旧案。当初狄青之姑为选入宫中之秀女,原本圣上有意赐配八王。岂料朝中小人孙秀暗中作祟,散播流言,令狄广误以为其妹早已身亡。孟夫人听夫之言,便也对狄青如此相告。狄青自幼信以为真,今见太后亲问,只将旧言照实回禀。
太后帘后听罢,心头起伏不定,一时难辨真伪,但狄青所言家世、旧事、年岁俱皆对照无误。思及兄弟、家乡、水患、离乱之事,不觉肝肠寸断。她泪水涟涟,声音哽咽,呼道:“狄青,你若果真是我兄狄广之子,可有凭据?”
狄青默想片刻,忽然抬头道:“启禀太后娘娘,小人自幼佩带一件家传之物——血结玉鸳鸯一只。此物本为一对,是我祖上留传之宝。孩提之时,母亲亲手系于小人身上,并言那是姑母之信物。听母亲讲,那时雌鸳鸯送与姑母入宫,而雄者留给我作念想。”
太后听到“玉鸳鸯”三字,神色大变,忙自帘后取下一物。只见她从怀中取出一个温润玉坠,乃一只精雕细琢的雌鸳鸯,血丝隐隐,霞光微吐。她含泪低语:“此物多年随身,未曾示人。若你所持之雄鸳鸯为真,便无疑矣。”
狄青闻言,顿时从怀中取出所佩之物,托于掌中,恭敬举起。太后命宫人呈来,一比之下,果真二物同材同式,宛若一对,毫无差错。玉鸳鸯光泽温润,鸳颈相缠,翅纹相续,血脉凝结处正好一阴一阳,首尾呼应,分毫不差。
太后手指轻抚鸳鸯之背,泪珠不断滚落,忽挥手道:“卷帘——!”
珠帘轻响,内外通明。太后娘娘从帘中走出,满面泪痕,身着素服,虽不施粉黛,却庄重雍容,宛若慈母临堂。她双手展开,望着跪地的狄青,声音颤抖而深切:“贤侄啊!你真是我的亲侄啊!”
狄青一时心头震动,脑中嗡然,眼前恍如梦境,不敢相信,仍然伏地不语,满脸惊疑。潞花王赵元见母亲出言相认,已知无错,便上前笑道:“狄青,快快请起。既是母后亲侄,便是孤之表兄也。”
狄青神情犹疑,低声道:“千岁爷,小人乃布衣百姓,身份卑贱,若认错了,岂不乱了宗亲?”
太后听得此言,已泪不能止,亲自弯腰,将狄青扶起,哽咽道:“侄儿,老身正是你嫡亲姑母!你方才所述家世,俱皆吻合。如今又有这玉鸳鸯为证,你我姑侄天涯重逢,皆是苍天垂怜,焉得再疑?”
狄青伏在她膝前,心潮如海,眼眶泛红,哽咽道:“姑母大人在上,侄儿年幼失怙,流落民间。九岁那年遇大水,与母生离,自此孤苦无依,靠王禅老祖救我于危难之中,收于门下,得以修学至今。未料今日竟于宫中相逢,犹如枯木逢春,实是恩重如山,喜极而泣。”
潞花王赵元亦上前,将手拍于狄青肩头,笑道:“母后与兄重逢,孤亦得兄长,实是天意。方才弟不知尊驾身份,言语之中或有失敬之处,万望恕罪。自今日起,咱们只以兄弟相称,岂不快哉?”
狄青慌忙摆手:“不可,不可。侄儿乃草莽之人,怎敢与千岁平辈而交?”
潞花王赵元朗声笑道:“骨肉至亲,何分贵贱!”
太后亦道:“侄儿,且先随官人去沐浴更衣,换上吉服,再来与我叙话。”
狄青依言拜别太后与潞花王赵元,随侍者入内。潞花王赵元命内侍取香汤为狄青沐浴,又遣宫人准备新衣。宫娥进言:“不知应备何等服式?”潞花王赵元道:“便取孤平日所穿之礼服与之换上。”
太后娘娘望着那玉鸳鸯,双目含泪,低声对潞花王赵元道:“王儿,你且看这鸳鸯,可曾有一日分离?分别多年,今始成双,可不动人?”
潞花王赵元接过鸳鸯,凝神细看。只见血丝交织,光华流转,口吐霞光,不由得连连称妙,道:“母后,此鸳鸯既是信物,亦是奇宝。不知出自何方?”
狄太后听潞花王赵元言及鸳鸯旧物,眼中泪光未散,便叹息一声,道:“王儿,你有所不知,此对鸳鸯,乃昔年北番进贡之宝,先皇御赐于你外祖,命我父女各佩其一。我得雌鸳,尔母得雄鸳,分戴于身,意为骨肉相连,岁岁相思。自我入宫之后,昼夜念此鸳鸯成双,只恐此生难再重见。不意今日重逢,睹物思人,怎不教我悲从中来?”
潞花王赵元听母后神色哀切,低声问道:“母后何以忽然如此悲怆?”
太后缓缓抬眸,望着掌中鸳鸯,喃喃说道:“你外祖母与舅舅皆是染病而亡,虽痛惜,却也命数已尽。但你舅母却是水灾中横遭大难,身沉波底,至今尸骨无存,音信全无。想我狄门一族,散如风絮,血脉飘零,孤零零只我一人留在宫中,昔年多少繁华,如今只剩旧物为伴,你叫我怎能不伤心?”
潞花王赵元轻声宽慰道:“母后切莫忧虑,幸得表兄平安长成,气宇轩昂,忠勇可嘉,便是上天未忘狄家之恩。外祖与舅父舅母虽不能得享天年,却留得这等英雄血脉,实是狄门光耀之兆。明日儿臣当面奏闻圣上,请为表兄封官授职,使奸人不敢再欺。此举既为社稷所需,亦为祖宗告慰。”
太后点头应允,忽又叹道:“王儿,说什么封将?为娘之意,不止于此。明日朝会上,我自当传旨,请圣上敕封狄青为王。若不允,我这把老骨头便与他们好好理论一番。”
潞花王赵元知母后真情流露,笑着应道:“母后金口玉言,儿遵命便是。”
太后顿了顿,又道:“此番之事,韩吏部可谓有天眼通明。梦兆之说,果有其验,狄青得遇,还他之力居多。只是那老头子最不爱收金银,若赏他财帛,他只怕也不肯收,不如奏明圣上,升他一阶官职,既表奖赏,又可服人之心。”
正说话间,忽有内侍前来禀道:“狄爷已沐浴更衣,着千岁赐衣,整冠入内,请太后娘娘圣安。”
太后闻言一喜,命将他召入。未几,狄青着潞花王赵元所赐官服而来,身姿挺拔,英气逼人,一身锦袍金带,更添威风。步履稳健,眉宇间自有一股英烈之气,甫一入殿,众人皆目为之夺。
狄青行至阶下,恭敬施礼:“拜见太后姑母。”
太后娘娘含笑拭泪,上前亲手将他扶起,喜不自胜:“好孩子,好侄儿,今日得见你英姿勃发,便如见你爹娘重生。你能安然长成,得延狄门一脉,实是我生平所幸。”
此时潞花王赵元亦起身,与狄青并肩而立。两人一礼既毕,便同坐叙话。宫中内外闻得太后相认,多是感动不已,宫女太监俱来叩见,称呼“狄王亲”,呼声整齐,气氛热烈。
太后笑着唤道:“贤侄,且往前殿设宴,与王儿对坐一叙,过后再回殿详谈。”
狄青领命而出,潞花王赵元亲自陪送。此时日已正中,殿中阳光透照,金砖玉瓦皆生温色。潞花王赵元心情畅快,便命人通知韩吏部,言明狄王亲已认,事后将得重用,并吩咐内监备轿,送韩公子先回衙门,候朝廷封赏。
韩吏部接报大喜,在驿馆中仰天长叹:“当日一梦,果然非虚,竟牵出这段血脉至情。想不到那狄太后竟是狄广之妹,陈琳奉旨选入宫中,已有二十年之久,老夫竟未得知。今之奇应,真乃神助。”
潞花王赵元设宴于前殿,与狄青把盏言欢,兄弟之情,一日胜十年。酒过三巡,话题渐多,狄青虽素有酒量,然酒性平常,脸上渐渐泛起红意,目光炯炯,却隐隐有些沉重。
直至夜幕沉沉,鼓声已至二更,殿中灯影摇曳,帘外清风微动。用过夜膳,潞花王赵元遣散群侍,留四名侍官守夜,自回宫安寝。
狄青独留寝殿,心头却起波澜。他虽醉意朦胧,却难入眠。灯下独坐,望着案头玉鸳鸯与酒盏交映,脑中忽起当日旧恨。他低声喃喃:“孙兵部,庞太师……我与你本无怨仇,何以屡屡加害,置我于死地?今朝得认姑母,尚未成局,你等便再来破我前程?”
说到激愤处,狄青忽地一拍案几,怒目圆睁,咬牙低喝:“这等奸贼,实难容于天地之间,今夜便取其首级,以泄心头之恨!”
他腾身起坐,提剑披衣,唤来侍官两名,道:“快提灯笼,随我前行。”
那二人躬身问道:“狄王爷此去何处?已是三更天了。”
狄青原欲直言去杀孙庞二贼,转念一想,若明说出意图,只怕他们不肯相从,便敛了神色,淡声道:“不过去一趟韩吏部府上罢了,有话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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