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官低声奏道:“狄公子,如今夜已深,不如等明日再去可好。”
狄青却是酒意上涌,眼中透着冷光,一拂衣袖道:“今夜非去不可,你若拦我,便是与我为敌!”
侍官不敢再劝,只得躬身退下,依言点亮宫中大灯。狄青披着潞花王赵元所赐衣袍,腰下悬着龙泉宝剑,神情带醉,步履坚决。他身后两名侍官,左右执灯相随,三人便一重重穿过王府门楼,自内宅至头门,直出官街大道。
此时天宇澄明,月色如洗。街道上静悄悄,家家户户门户紧闭,鸡鸣声隐隐传来,犬吠之声断断续续,一切仿佛都陷入了深夜的沉寂中。三人灯光前引,影影绰绰,独行在这寂静冷清的街巷之中。
侍官领路,往南而行,正是通往韩吏部宅第的方向。狄青忽地抬手一指前路,问道:“此路是通往何处?”
侍官答道:“是往韩大人府中。”
狄青顿时止步,冷声道:“不去韩府。”
侍官一惊:“狄爷若不去吏部府,那欲往何处?”
狄青眸中闪烁怒火,沉声言道:“我与孙兵部有深仇大恨。今夜便要持此龙泉剑,踏入他府中,取他首级,以雪我心头之恨!”
侍官闻言骇然失色:“狄公子,擅杀朝廷命官可是重罪,如何可行?”
狄青冷笑道:“谁说杀他不得?我只一剑,便可斩下这祸国殃民之贼的狗头!”
见其意决,侍官不敢违命,只得顺从,引灯转往孙府。
一路行至天汉桥上,水波无声,月色映桥如练。狄青心中怒火翻腾,酒意随之激荡,只觉两足渐麻,步履虚浮。再行不远,孙府门前灯火通明,照壁高悬,府前有千总、把总轮值巡逻。
忽见南清宫灯笼引路,身披王服者自桥而来,众人顿时慌乱,皆俯伏地上,高呼:“王爷到!”
狄青冷笑两声,喝问:“你们深夜巡守,可是护官还是护贼?我不是滥杀之人,只要取那奸臣孙秀一命!”
巡夜兵士伏地答道:“回禀千岁,小人等是孙大人府上守夜官兵。”
狄青沉声问:“既是如此,还不快快唤孙秀出来受死!”
众人惊惧之中颤声禀告:“孙大人今夜不在府中。”
狄青追问:“去了哪里?”
答曰:“孙大人今夜赴九门提督王将军府设宴。”
“此话当真?”
“岂敢欺瞒千岁!”
狄青不再多言,转身喝令:“随我往王将军府!”
侍官点头应诺,引灯前引。三人回转天汉桥,再度踏上桥面。然未走几步,狄青便觉头重脚轻,心中燥热,眼前月光亦渐迷离。
他脚步已然不稳,左右摇晃,东歪一步,西偏一摆。侍官急忙搀扶,低声劝道:“狄爷小心些。”
狄青咬牙怒道:“孙秀那贼,我不杀他,枉为大丈夫!”
侍官再劝:“狄公子醉意已重,此事不如改日再议。”
狄青大喝:“胡说八道!今夜不取孙秀狗命,我枉负七年学艺!”
然他话虽狂烈,四肢却已酥软。终是支撑不住,便将剑尖插地,靠剑坐于桥栏之上,大口喘息,双眼迷糊,怒气难平,忽然仰头大叫:
“孙秀!你这狗奴才,敢不敢现身?”
侍官顺势劝道:“孙秀怕了,自是躲起来了。”
狄青咬牙切齿道:“奸贼狡猾,藏头露尾……可惜今夜我未能得手,不是我本事不济,实是这酒太烈,误我大事!”
语毕,便觉头重眼花,再无一丝力气,靠在剑柄之上,合眼而眠。
两名侍官又急又愁,只得一人扶人,一人持灯,在桥栏边伫立守候。月色冷清,风吹衣袂,三人影子在石桥上交叠,一动不动。
未几,远处传来马蹄声与灯火火把之光。只见前头一骑白马引路,两架轿子随后,一队随从紧紧跟随,正自天汉桥而来。
正是狼狈为奸的孙秀与庞洪。原来今夜,九门提督王天化为其母寿辰设宴,宴请宾客满堂。王天化本是庞洪门生,孙秀又是其亲家,两人自然为上宾,直饮至三更才辞席。
孙庞二人乘轿归府,未及上桥,忽有家将飞奔而来,低声禀告:“启禀太师爷,前方桥头似有潞花王赵元坐于桥边,衣服华贵,手持宝剑,似有醉意。”
二人闻言大惊,忙停轿下马,急急上桥。
只见桥上灯火通明,一人王服在身,龙泉剑插地,低头不语。再看那灯笼标号,果是南清官制式,二人再不敢多看,只当真是潞花王赵元。
庞洪与孙秀二人跪倒在桥边,躬身高呼:“千岁,臣庞洪、孙秀叩见王驾,愿王爷千岁千千岁。”
两名王府侍官立于一旁,素来对这两位权臣心怀不屑,此时更是冷眼旁观,未出一语。庞孙二人跪久了,膝下酸痛不堪,心中焦躁,遂高声道:“臣等愿护送千岁爷回府安歇。”
话声方落,狄青醉意朦胧中听得有人呼唤,微微抬头一看。庞洪见他面容,顿觉心惊,猛地退了一步,低声唤道:“贤婿,你看那人模样,可是潞花王赵元?”
孙秀眯眼细辨,面色忽变,低声咬牙道:“不好!那人并非王爷,正是狄青!”
言罢,立刻喝令家将上前:“举火来照!快将这人拿下!”
侍官见状,连忙上前阻拦,大声喝道:“休得妄动!此人乃太后娘娘亲侄,是王府贵客,岂容擅动!”
庞洪却冷笑一声:“穿着王服,冒充王爷,便是欺君大罪,理应当斩!你们莫非也要与他同罪不成?”
侍官焦急难言,只得再申辩:“太后亲口认他是狄广之子,方赐王服,非你等能审断之人。”
孙秀根本不听分说,冷哼一声,挥手道:“管他是谁,先拿下再说!”
一众家丁蜂拥而上,将狄青与两名侍官一并擒住。狄青此时酒意沉酣,浑身无力,剑已被夺,人也被缚,竟未知觉。
家将们将三人扛起,抬向孙府。途中,一柄龙泉宝剑也被缴去,藏入怀中。
正行至两箭地远,前方忽有一队小红灯笼迎面而来,一乘素轿稳稳而行,轿中坐着一位官员。
庞洪酒意未退,见人当道,不屑一顾,冷声喝令:“哪个无眼小官,挡了太师的路?速速退避!”
不料这官员并非寻常之人,正是当朝御史中丞、断案如神的包龙图包大人。
包公夜间巡察,并无圣旨,只因性耽政务,不辞辛劳,常于夜间亲巡视察,以防宵小为祸。其麾下张龙、赵虎紧随随行,见前方喧闹,忙来禀告:“大人,前方正是庞太师与孙兵部,不知为何捉了个身穿王服之人,求大人明察。”
包公闻言,眉头微蹙:“这两个老贼又在作祟。”
即命人上前传话:“唤庞太师、孙大人前来一叙,将所捉之人释放。”
张龙、赵虎依言而去。家将一见包公名号,如雷贯耳,心胆俱寒,哪里还敢造次?立刻将狄青掷在地上,远远避开。
董超、薛霸上前解开狄青之缚,将其扶起。庞洪、孙秀方才察觉事态严重,沉着脸走上前来。
“包大人夜巡,缘何至此?”庞洪沉声问道。
包公回礼:“下官稽察夜禁,不想遇见二位。敢问太师,为何捉拿此人?”
庞洪道:“此乃狄青,一名逃兵,竟敢穿着王服,冒充潞花王赵元,此等大罪,不得不拿。”
包公闻言,心中冷笑,暗道:“此人前日方被我开释,又在教场差点死于你孙秀刀下,现又穿王服被擒,分明你等暗设毒计。”
但他不动声色,只言道:“既是犯夜之人,当由本官带回刑部详查。”
孙秀怒道:“包大人言重了,此人乃我部革兵,按律应交兵部处理。”
包公冷然一笑:“孙大人休忘了,此人已非军籍,今夜犯禁,当属本官管辖。”
庞洪皱眉道:“包大人似有多管闲事之嫌,此人并非你所辖,何必强争?”
包公拱手道:“老臣无意争功,但事涉王命、太后亲人,又为一桩宫中大事。依愚见,不若一同入朝请旨,由圣上定夺是非曲直,方不致误断。”
庞洪闻言,脸上阴晴不定,孙秀低声附耳一语,庞洪这才点头:“包大人此言也有几分道理。”
于是,三人不各回府,而同往朝房伺驾,静候圣上召见,以便将此事公断明裁。
潞花王赵元府内两名内侍,一路疾奔回南清宫,气喘吁吁地入内禀报。此时潞花王赵元已然就寝,然狄太后尚在内殿未眠,正与王妃谈笑,因狄青认亲之喜而欢声未止。忽闻内侍急报,太后容色一变,起身问道:“何事惊慌?”
内侍跪地启禀:“回娘娘,狄王亲醉酒夜出,身穿王爷服式,腰佩宝剑,直闯孙兵部府,言要取孙秀首级。被孙府家丁认作王爷,后又识破身份,当场擒住。包大人恰值夜巡,出面干预,将狄王亲救下,如今已与庞洪、孙秀一并带往朝房,候驾请旨。”
太后闻言,面色骤变,怒道:“这两个奸人,欺我侄儿醉中失言,竟敢擅拿我亲人!当真可恶至极!”话未尽,便命召潞花王赵元入内。
潞花王赵元方入内殿,尚未着朝服,闻讯后大怒,道:“表兄虽性烈,然他今已是王府贵亲,岂能让这孙秀庞洪如此轻辱?此事若不出面调停,谁人还敢敬重我王家之威?”
狄太后却道:“吾儿,你今不必再去与他们争执,且趁天未明,亲往朝堂,面奏圣上,将事情原委道来分明。若有人胆敢借题施压,本宫断不会善罢甘休!”
潞花王赵元顿首应命:“儿谨遵懿旨。”
太后又道:“且记得提及鸳鸯认亲之证,我之亲侄,岂能委屈?还须奏请圣上,封以王爵,方显荣光!”
潞花王赵元再拜领旨,旋即传内侍更衣盥洗,披上朝服,头戴金冠,腰缠玉带,身跨雪白龙驹,三十六名内侍执灯火前引,火光辉映,声势赫赫,直奔皇城。
时已四更将近,朝鼓未响。此时朝房内,狄青渐渐酒醒,微觉头重脑胀,抬手一摸,竟不见宝剑,登时坐起:“我的剑呢?孙秀狗贼的脑袋斩了吗?”
董超在旁拱手道:“狄爷,且莫激动。剑已不在你手,你今晨被孙兵部擒拿,险些出事。”
狄青愣了一愣,环目扫视:“孙秀呢?我可曾动手?”
薛霸苦笑一声:“你酒醉桥头,被他误作潞花王赵元,识破后便被擒下,若非包大人巡夜相救,只怕今晨难以脱身。”
狄青咬牙起身,怒发冲冠:“奸臣辱我,天理难容!我今便去诛他!”
四名旗牌军立即拦住,劝道:“狄爷慎言!孙兵部虽奸,却是朝廷命官。杀他是大逆不道,后果不堪设想。”
狄青一怔,低头喃喃道:“杀人偿命,我若斩他,愿偿一命便是。”
旗牌军苦劝:“现已入朝房,包大人言明不可喧扰。您今既为王亲,太后太子亲证,不若且等圣上断旨。”
狄青听罢,满腔怒火终归冷静,暗道:“此事原是我鲁莽,姑母与潞花王赵元已知,当待朝中断判,方能洗清。”
天光渐亮,鼓声起。群臣陆续入殿,肃立班列,文武官员分左右伺候。钟声震天,皇帝驾临金銮,圣旨颁下:“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庞太师抢步出班,高声奏道:“启禀陛下,昨夜臣与孙兵部,于街中擒得一名逃兵狄青。此人擅穿潞花王赵元衣冠,持南清宫灯笼,假冒王驾,夜行市街,意图不轨。今将其擒下,请陛下降旨定罪。”
圣上闻奏,尚未开言,只见包拯挺身出列,拱手奏道:“启奏陛下,昨夜微臣值夜巡察,见孙兵部等人围拿一人,实为狄青。但狄青已革兵籍,今属布衣百姓,例应归文官审断。臣见其醉行市街,穿戴虽殊,然未有证据妄为。且狄青并非恶徒,今冒犯王服,或有他由,乞陛下准臣带回详审,查明真情。”
天子沉吟片刻,道:“此案虽有疑端,但冒王服乃重罪,包卿既请详查,即着卿先行审问,奏明再断。”
包公顿首应命,庞洪与孙秀面色大变,退班不语。
此时,潞花王赵元骑白马入宫,踏阶而上,行礼朝参后,奏道:“启禀陛下,昨狄青于王府降服龙驹,为母后识出,乃太后亲侄。因佩家传鸳鸯玉证,方知此子乃姑侄骨肉,自小失散。狄青误犯王服,非意图假冒,实因认亲之后,太后赐服所致。”
皇帝闻言,怔然片刻,随即惊问:“此事果真?”
潞花王赵元躬身复奏,将狄太后认亲之情、玉鸳鸯合璧之证,一一呈陈。
天子闻言,神色大变,低声道:“原来是我表弟……”
旋即传旨:“庞洪、孙秀,尔等夜拿王亲,妄言擒贼,若非包卿拦阻,几致酿祸。倘母后得知,罪责难逃!”
庞洪闻言,汗流浃面,伏地不语。孙秀亦面如土色,低头不敢辩驳。
包公在旁默然,却在心中暗赞:此乃天道昭彰,奸佞作恶终须伏法,狄青今日虽狂,却非无理之人,正直刚烈。若非他是狄娘娘至亲,岂能得太后相认?
右班中,胡坤闻之,亦面色铁青,心中怒火翻涌:狄青竟是皇亲国戚?我儿之仇,怕是难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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