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看似寻常的请托文书,内里却藏着能绞杀整个曹家的绞索。陈浩然提笔蘸墨,手心里却全是冷汗——这字,是写,还是不写?
江宁织造府西侧的幕僚值房内,陈浩然刚刚沏了一杯酽茶,试图驱散江南早春那浸入骨髓的湿寒。窗外细雨如酥,润湿了庭前的青石板,也让他这个来自现代的魂灵感到几分不适应的黏腻。他如今已勉强适应了这“陈师爷”的身份,每日与公文案牍为伍,靠着远超时代的见识和对公文格式的快速掌握,总算在曹頫的幕僚团队中站稳了脚跟,虽不显眼,却也未曾出错。
他正琢磨着昨晚与陈巧芸“神交”时,对方又吐槽他记录曹家日常“像写流水账,毫无网文爆点”的趣事,嘴角不禁泛起一丝苦笑。就在这时,同僚赵师爷抱着一摞文书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笑意。
“陈先生,手头若无要紧事,且帮愚兄一个忙。”赵师爷将最上面一份文书放到他案头,“通政司那边转来一份江南丝商呈递的请愿文书初稿,事关明年御用绸缎的采买份额。他们想请织造大人代为润色、转呈。这等商事,你近来多有接触,就烦请你先拟个草稿,待我复核后,再呈送大人阅示。”
陈浩然心头微微一紧。这赵师爷资历老,平日对他这个“空降”来的新人表面客气,实则多有排挤,今日如此“客气”,恐怕没安什么好心。他不动声色地接过文书,谦逊道:“赵兄抬爱,小弟勉力为之,若有不当之处,还望赵兄斧正。”
“好说,好说。”赵师爷捋了捋短须,转身离去,那背影在陈浩然看来,都透着一股子算计。
他定下心神,展开那卷文书。起初,内容倒也正常,无非是江南丝商陈情,言说桑蚕收成、人力成本,恳请朝廷在核定御用绸缎价格时能“稍恤商艰”。但看着看着,陈浩然的眉头渐渐锁紧,后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文中在陈述成本时,为了增加说服力,竟详细罗列了近年来为打点各级衙门、疏通关节所费的“常例银两”!其中虽未直接点名,但那“部院”、“督抚”、“司道”等字眼刺目惊心。这还不算,在末尾处,笔锋一转,竟隐隐将矛头指向了织造衙门本身,暗示曹家历年采办,亦有“不情之情”,致使商贾负担加重。
这哪里是请愿文书?这分明是一道催命符!是一包足以炸沉曹家这艘已然开始漏水的巨舰的炸药!
陈浩然的手指有些发凉。他瞬间明白了赵师爷的毒计。若他懵懂无知,依样画葫芦地将这份初稿的精髓润色后呈上去,一旦曹頫不察,以此为基础转呈,就等于曹家自己亲手将弹劾自己的证据递到了都察院甚至雍正皇帝的御案上!届时,一个“交通外夷”(与商人勾结,可能引申为泄露内务府机密或利益输送)的罪名都是轻的,更深层的“亏空国资”、“勒索商民”才是真正的杀招。而自己这个拟稿的幕僚,就是第一个被推出去顶罪的替死鬼。
好一招借刀杀人!这官场倾轧,不见刀光,却狠辣至斯。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直接拒绝,那会立刻与赵师爷撕破脸,对方在府中经营日久,自己根基未稳,硬碰硬绝非上策。更不能如实照写。唯一的办法,就是“改写”,既要完成差事,又必须将这文书中的毒刺一根根剔除干净。
他提起笔,感觉那支平日里挥洒自如的狼毫,此刻重若千钧。墨迹在砚台中缓缓化开,如同他此刻晦暗不明的心境。
如何既保全自身,又不露痕迹地化解这场危机?他脑中飞速运转。直接找曹頫揭发?无凭无据,赵师爷大可推说这是商人的原始陈述,他不过是照章办事,自己反而会落得个挑拨离间、构陷同僚的恶名。家族……对了,家族!他立刻想到昨夜与陈文强、陈乐天“通话”时,他们提及正在通过李卫这条线,悄悄铺设人脉网络。李卫如今圣眷正隆,或许……
一个模糊的计划在他心中逐渐成形。他需要时间,也需要外援。
接下来的半天,陈浩然开始了他的“表演”。他先是装作认真研读文稿,不时在纸上写写画画,眉头紧锁,一副遇到难题的模样。随后,他找到赵师爷,一脸为难地请教:“赵兄,这文中提及‘各部院常例’,以及……以及织造衙门旧例,是否过于直白?呈送御前,恐惹物议,非但不能为商人解困,反会为大人招来麻烦。依小弟浅见,是否可模糊处理,只言‘物料腾贵,工本激增’,将具体细目尽数删去?”
赵师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面上却堆起笑容:“陈老弟多虑了。商人陈情,自然要据实以告,方能显其艰难。我等只需在文笔上加以润色,使其条理清晰即可,岂能擅改其本意?否则,如何对得起商民所托,又如何体现织造衙门体恤下情?”
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将陈浩然的试探堵了回去。陈浩然心中冷笑,面上却唯唯诺诺:“赵兄教诲的是,是小弟思虑不周了。那我再斟酌斟酌文句。”
回到座位,他知道,和平解决的路径已经被堵死。他必须趁险一搏。
他不再试图修改核心内容,而是将全部精力放在了“磨洋工”上。他刻意放慢书写速度,每一个字都反复推敲,力求在书法和辞藻上做到无可挑剔,但在最关键的那些“毒点”上,他却用了些语义模糊的古语典故替代,试图稀释其冲击力。他知道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根本问题并未解决。
与此同时,他利用午间歇息的短暂空档,寻了个由头离开织造府,直奔与陈乐天约定的秘密联络点——一家离衙门不远的书画铺子。他迅速将情况概要写在了一张小纸条上,塞进了预定好的假画轴中。这是他们早就约定好的紧急通讯方式。他在信息末尾加上了至关重要的请求:“速查江南丝商背后何人指使,设法将此事‘不经意’透给李卫大人知晓,或可借李卫之口,向曹大人示警。”
做完这一切,他怀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回到了值房。下午的时光格外难熬,他面前的草稿进展缓慢,赵师爷过来“关心”了两次,语气中已带上了几分催促和不耐。
就在临近散衙,陈浩然几乎快要顶不住压力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曹頫身边的长随走了进来,对着赵师爷道:“赵先生,大人请您即刻过去一趟,说有要事相询。”
赵师爷一愣,连忙起身应道:“是,我这就去。”他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瞥了陈浩然一眼。
值房里只剩下陈浩然一人,他心脏狂跳。是家族的行动起效了?还是巧合?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赵师爷回来了,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也没看陈浩然,径直走到自己案前,开始整理文书,半晌,才闷声道:“陈先生,那份丝商的文书,你不必再拟了。”
陈浩然心中巨石落地,面上却故作惊讶:“哦?这是为何?可是小弟拟得不当?”
赵师爷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大人说了,此等商贾琐事,不宜烦渎圣听。已命我另行拟文,简单批复,让他们按旧例办理即可。”他顿了顿,终是忍不住刺了一句,“陈先生到底是新人,有些规矩,还得慢慢领会。”
陈浩然连忙躬身:“多谢赵兄提点,小弟受教。”
他坐回位置,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酽茶,一饮而尽。冰冷的茶水划过喉咙,却压不住那劫后余生的悸动。这一次,他凭借家族的助力和自己的一点机智,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一个足以致命的陷阱。
散衙后,陈浩然随着人流走出织造府那威严的朱漆大门。细雨依旧未停,沾湿了他的衣襟。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在暮色烟雨中更显深邃的府邸,飞檐斗拱,气派非凡,可在他眼中,却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张着黑洞洞的大口,不知何时就会将人吞噬。
回到暂居的小院,关上门,他立刻与“家族频道”取得了联系。
【陈乐天】:“哥!怎么样?没事了吧?我们收到消息,陈文强叔动用了李卫门路下一个清客,刚好那清客与曹府一位管事相熟,递了句话,就说‘听闻有商人欲借织造之手上达天听,言及关节费用,恐引火烧身’。看来是起作用了!”
【陈文强】:“浩然,这次好险。我们这边初步查到,那几家丝商背后,似乎有京城某位王爷门下奴才的影子。水很深,你务必更加谨慎。”
【陈浩然】:(长长舒了口气)“多谢各位,今天差点就交了投名状了。这体制内的日子,真是一步一坑。”
【陈巧芸】:(插话进来,语气带着后怕和兴奋)“二哥你这经历,可比我看过的任何宫斗剧都刺激!不过你最后那手‘磨洋工’和‘模糊处理’,还挺机智的嘛!记录呢?快记下来,这都是宝贵的生存经验!”
陈浩然苦笑了一下,铺开他的私人笔记。今天发生的一切,确实值得大书特书。他提笔写下:“雍正x年x月x日,雨。入职以来首遇构陷,如履薄冰……”他将赵师爷的算计、自己的应对、家族的援手,一一详述。
写完,他搁下笔,窗外已是夜色浓重。危机暂时解除,但他心中并无多少轻松。赵师爷经此一事,必定怀恨在心。而那份未能递出的毒辣文书,其背后真正的指使者是谁?他们的目标仅仅是曹頫,还是想借此掀起更大的波澜?自己这个意外闯入历史旋涡的小人物,今日侥幸脱身,下一次,还能有这样的好运吗?
夜雨敲窗,声声入耳,仿佛在催促着一个未知的、更凶险的未来。陈浩然知道,他记录的,不仅仅是红学见闻,更是一部在帝国权力绞肉机边缘求生的血泪史。而这部历史,下一页将会写满什么,他无从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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