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看似寻常的“祈雨文”,却成了陈浩然在曹府幕僚中站稳脚跟的第一道险关,也让他第一次体会到,在这大清朝的体制内,一笔好文章既能通天,也能引祸。
陈浩然捏着手里那页薄薄的官笺,感觉有千斤重。这是他进入曹頫幕僚团队后,接到的第一项独立且重要的任务——起草一篇在江宁地区久旱未雨时,用于官方祈雨仪式的祭文。
公事房里,其他几位老夫子和年轻书办看似在埋头疾书,但那眼角的余光,却像蛛网般无声地黏在他身上。他这个靠着一点“偏门”知识和对《红楼梦》背景的熟悉而挤进来的“关系户”,早已成了众人的眼中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审视与等待,等待他出丑,等待他证明自己德不配位。
“浩然兄,可是有何难处?”对面一位姓王的师爷捋着山羊胡,语气关切,眼底却藏着一丝讥诮,“祈雨文乃常规公文,依例而行即可,无须过分劳神。”
陈浩然挤出一点笑容:“多谢王兄提醒,在下正在构思。”他心里暗骂,依例而行?那不就是通篇“伏惟上天,垂怜下民,沛降甘霖”之类的陈词滥调么?他穿越前在机关写材料,最痛恨的就是这种空洞无物、徒具形式的八股文。可在这里,这才是“安全”的做法。
他的思绪飘回了昨晚。在家族定期通过秘密渠道传递的“家书”中,大哥陈文强除了照例分享紫檀木生意近况和京城官场动态,还特意叮嘱:“吾弟初入幕府,当以‘稳’字为先。曹家虽为织造,看似皇恩浩荡,然内里乾坤复杂,一言一行,皆需慎之又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但求无过……”陈浩然在心里咀嚼着这四个字。如果只是求无过,他大可以炮制一篇毫无灵魂的官样文章,交差了事。但这样一来,他在曹府,永远只能是个边缘人,无法获得真正的信任和倚重,他近距离观察曹雪芹家族兴衰、记录红学秘辛的宏愿,也将无从谈起。
笔尖在砚台里蘸了又蘸,墨汁都快干了,他却迟迟无法落下第一个字。他回想起穿越前看过的那些古代祭文,固然庄重,但总觉得缺少一点直击人心的力量。忽然,一个大胆的念头蹦了出来——为何不能稍微借鉴一下后世那些经典祷文的精髓?不是照搬,而是融入那种悲悯与恳切的情感内核。
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加速。是循规蹈矩,泯然众人?还是冒险一搏,掷地有声?
他想起了入职第一天闹的笑话,他下意识地想用“握手”礼同僚,结果对方甩过来的马蹄袖让他尴尬得差点钻到地缝里。文化的冲突无处不在,观念的差异更是鸿沟。一篇出格的祭文,会不会被斥为“怪力乱神”,甚至引来更大的麻烦?
然而,骨子里那份来自现代的、追求卓越和效率的基因,又在蠢蠢欲动。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稳,是家族的期望;但“进”,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要在规则的缝隙里,找到属于自己的舞台。
他重新铺开一张纸,凝神静气,笔走龙蛇。他保留了祭文的基本格式和庄重语感,但在核心段落,他摒弃了空泛的祈求,转而描绘了一幅极其生动、凄惨的旱魃图景:
“……赤地千里,禾稼如焚,龟坼之田,老农垂泪;嗷嗷待哺,稚子啼饥。非下民不敬,实天灾可畏。伏望苍穹,俯察黎庶之艰,非为口腹之欲,实存性命之忧。若得霈泽,非独活此一方生灵,更是彰上天好生之德……”
他写的不是给神仙看的空洞报告,而是能让人读之落泪的民生疾苦。这是一场豪赌。
祭文呈上去的当天下午,曹頫便派贴身长随来唤陈浩然。一路上,陈浩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全是冷汗。是福是祸,顷刻就要见分晓。
走进曹頫的书房,只见这位平日面色温和的江宁织造,此刻正负手立于窗前,背影显得有些凝重。他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手中拿着的,正是陈浩然写的那篇祭文。
“此文,是你所作?”曹頫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回大人,是在下拙笔。”陈浩然躬身回答,心跳如擂鼓。
曹頫盯着他,目光锐利,半晌,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龟坼之田,老农垂泪;嗷嗷待哺,稚子啼饥’……写得好啊,浩然。此文……有血有肉,有情有景,读之令人鼻酸。比那些千篇一律的滥调陈词,强过百倍。”
陈浩然猛地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曹頫走到他面前,将文稿轻轻放在桌上,用手指点了点:“尤其是这句‘非为口腹之欲,实存性命之忧’,说到了根子上。祈雨,不是求他老人家开恩赏口饭吃,是求他给条活路。这份为民请命的赤诚,难得。”
“大人过誉,在下只是据实而书,有感而发。”陈浩然强压住内心的狂喜,谦卑地回应。
“有感而发,方能动人。”曹頫点了点头,“我已命人将此文抄录,呈送知府衙门,作为此次祈雨大典的正式祭文。你,很不错,没有辜负李卫大人的举荐。”
这一刻,陈浩然知道,他赌赢了。他不仅过了关,还在曹頫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而,他高兴得太早了。从他书房出来,回到公事房,那股原本只是审视的暗流,此刻已变成了几乎凝成实质的嫉妒与敌意。王师爷等人看他的眼神,不再是嘲讽,而是冰冷。他这篇“神来之笔”,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的不仅是赞赏的涟漪,更有将他置于漩涡中心的汹涌暗流。
傍晚散值,陈浩然拖着疲惫却又兴奋的身躯回到自己的小屋。他点亮油灯,第一时间将今日之事,连同那篇祭文的底稿,通过家族的秘密渠道寄了出去。他需要家族的智慧来分析他这一步是福是祸,也需要与远在京城的巧芸分享这份“文化碰撞”初获成功的喜悦。
他在信中写道:“……今日方知,体制之内,才华如刃,用之得当,可披荆斩棘;用之不慎,亦能割伤自身。此番虽得主官青睐,然同僚之妒火已燃,未来之路,恐更需如履薄冰……”
信送出去后,他独坐灯下,心情渐渐平复。成功的喜悦褪去,更深沉的思虑浮上心头。他凭借一点现代的知识和文笔取巧,赢得了第一局。但这体制内的生存,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而非短跑。曹頫的赏识如同夏日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可能快。而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同僚,才是每日需要面对的现实。
他摊开一个空白的笔记本,这是他用现代方法装订的,准备用于记录红学见闻。他在扉页上郑重写下:“体制内生存笔记·卷一”。今天发生的事,就是最好的第一章。
窗外月色朦胧,陈浩然并不知道,他那篇力求“情真意切”的祭文,因其过于“生动”地描绘了民间疾苦,已被某些有心人抄录,正准备作为“影射时政、蛊惑人心”的证据,悄然送往更高层的案头。一场因才华而起的风波,正在无声地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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