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浩然觉得,自己像一只不小心闯入了名贵青花瓷瓶的蚂蚁,每一步都得提着气,生怕留下一点不雅的痕迹,或者更糟——一不小心把这看似华丽、实则脆弱的瓶子给蹬碎了。这曹府,便是这只巨大的、内里已开始悄然渗水的“青花瓷瓶”。
自成功应聘曹頫幕僚,已过去月余。他凭借着远超时代的公文写作技巧——那些“突出重点”、“层次分明”、“言简意赅”的现代原则,加上一点对《红楼梦》时代背景的“先知”,总算是在曹府西席幕僚中站稳了脚跟,分配到了一间虽不宽敞但颇为清静的值房。日常工作无非是帮曹頫处理些不甚要紧的往来文书,润色请安折子,偶尔代写几首应酬诗词,日子倒也还算平稳。家族那边,通过陈文强安排的渠道,资金和人脉像细密的蛛网,在暗处支撑着他,让他免于了许多新入职者难免的经济窘迫和人微言轻。
但这平稳之下,是暗流涌动。同僚们表面客气,眼神里却总带着几分审视与不易察觉的嫉妒——一个外来者,凭何如此快得到主官些许青睐?曹頫本人,虽赏识他的才学,但眉宇间总凝着一股化不开的愁绪,府中上下也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陈浩然知道,这是曹家巨额亏空即将爆雷的前兆,他这只“蚂蚁”,必须在这瓶子碎裂前,找到安全撤离的路径,同时,他还怀揣着一个不可告人的、属于穿越者的终极秘密——那部旷世巨着。
这日午后,他奉曹頫之命,去府库旁的一间小书斋取一份旧年文书档案。领路的管事将他带到一处僻静院落前,指了指那扇虚掩的、漆皮有些剥落的木门:“陈先生,就是这里了。里面杂书旧稿甚多,您自个儿找找,找到所需档案即可。老爷那边还等着,小的先告退了。”
陈浩然道了声谢,推门而入。一股陈年墨香混合着纸张轻微霉变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缕阳光从高处的窗棂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四壁书架顶天立地,堆放的却并非整齐的典籍,更多是散乱的卷宗、账册、信札,以及一摞摞用麻绳捆扎的、看起来像是废弃草稿的纸张。
“这地方,怕是曹家的‘历史垃圾堆’兼资料库吧。”陈浩然心下嘀咕,开始在一堆泛黄的纸页中翻找那份所谓的“旧年文书”。他的动作小心翼翼,既怕弄坏了这些承载历史的纸张,也怕扬起过多的灰尘。
就在他搬动一捆特别沉重的、用厚实桑皮纸包裹的纸卷时,包裹的绳子突然断裂,里面的东西“哗啦”一声散落在地。陈浩然暗道一声“糟糕”,连忙俯身收拾。他随手拾起几页,目光扫过上面的字迹,身体却猛地一僵,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
那纸张质地粗糙,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是反复修改所致。上面的字迹并非工整的馆阁体,而是带着几分率性与飘逸的行书。开篇几句赫然是: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再往下看:“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
陈浩然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他的手微微颤抖,几乎握不住这几张轻飘飘的纸。是它!真的是它!《石头记》!《红楼梦》的原始手稿!就这么随意地、几乎被遗忘地,散落在这布满灰尘的角落里!
他强迫自己深呼吸,压抑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环顾四周,确认无人,他才像做贼一般,就着那缕昏暗的光线,贪婪而又紧张地翻阅起来。这与他后世读到的程高本系统不同,文字更显古拙,情节也有些微差异,脂砚斋的批语零星散见,更添一种亲历历史的震撼。
“原来‘脂砚斋’这个时候就已经存在了……这批语,‘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他内心翻江倒海,“曹公啊曹公,我竟离你如此之近……不,离你的手稿如此之近!”他知道曹雪芹此时尚是幼童,这手稿的真正作者,应是其父曹颙或叔父曹頫?亦或是家族集体创作的开端?历史的迷雾与现实的重叠,让他感到一阵眩晕。
他正沉浸在发现“神物”的激动与惶恐中,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陈浩然如同惊弓之鸟,手忙脚乱地将散落的手稿胡乱拢起,塞回那桑皮纸包裹中,又用其他卷宗稍稍掩盖,心脏怦怦直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进来的是两个书吏,似乎是来寻找别的档案。他们看见陈浩然,随意打了个招呼:“陈先生也在啊,这地方乱得很,找东西可费劲了。”
陈浩然强自镇定,挤出一个笑容:“是啊,找份旧文书,颇费周折。”他不敢多待,生怕对方看出自己的异样,也怕自己忍不住再去窥探那惊世的秘密。他匆匆找到自己需要的档案,几乎是逃离了那间小书斋。
回到自己的值房,他依然心神不宁。那“满纸荒唐言”的字句在他脑中反复回响。他坐在书案前,铺开纸笔,本想整理下午的工作,笔下却不自觉地将那开篇的几句诗默写了出来。写完后,他悚然一惊,连忙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想投入火盆,又觉不妥,最终小心翼翼地将其撕得粉碎,藏在袖中,准备找机会彻底处理。
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历史”的重量。这不是书本上冰冷的文字,而是带着体温、带着血泪、带着一个家族乃至一个时代挽歌的实体。他,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成了这惊天秘密的偶然见证者。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使命感交织在一起:他必须记录,必须做点什么,却不能为任何人所知。
下午,曹頫召集几位亲近幕僚议事,主题是如何回复江宁织造衙门关于一批新进御用绸缎的质询公文。这公文写得冗长繁琐,引经据典,却未能切中要害——无非是库存、工期、银钱损耗那几样。
轮到陈浩然发表看法时,他尚未完全从上午的震撼中抽离,但职业本能让他迅速进入了状态。他摒弃了那些华丽的辞藻,直接采用现代公文的结构,条分缕析:
“大人,依学生浅见,此回复可分三层。其一,现状明确:列明现有库存丝料种类、数量,及可动用工匠人数与每日产出。其二,问题核心:指出此次御用绸缎织造难点在于‘孔雀羽线’的备料不足与‘缂丝’工艺耗时,此乃工期关键。其三,解决方案:提出两条路径,一是恳请内务府协调,从杭州织造调拨部分‘孔雀羽线’;二是申请预支部分款项,用于紧急招募熟手缂丝工匠。最后,附上简明数据表格,一目了然。”
他一边说,一边在草稿纸上简单画了个表格示意。清晰的结构,直指核心的分析,以及那新颖的“表格”呈现方式,让曹頫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其他几位老幕僚则面面相觑,有的微微颔首,觉得确实清晰,有的则面露不以为然之色,觉得过于直白,失了文采和官文应有的“含蓄”。
曹頫沉吟片刻,抚须道:“浩然此法,虽略显稚拙,然条理分明,切中肯綮。便依此意,重新拟文吧。”
“是,大人。”陈浩然躬身领命,能感觉到几道目光如针般刺在背上,其中尤以坐在他对面的那位姓王的资深幕僚目光最为锐利。王幕僚是曹府老人,一向以文笔古雅自矜,陈浩然的这种“异类”做法,显然触动了他的权威和固有的行事准则。
散会后,王幕僚慢悠悠地踱到陈浩然身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陈先生年轻有为,思路新颖,令人佩服。只是这官场行文,自有其规矩体统,过于追求奇巧,恐非长久之道啊。”话语中的敲打之意,不言而喻。
陈浩然心中凛然,知道这看似平常的工作表现,已在不经意间埋下了矛盾的种子。他连忙谦逊回应:“王先生教诲的是,晚辈初来乍到,诸多不懂,还需先生多多指点。”心中却暗自警惕:这体制内的倾轧,果然无处不在,自己不过稍露锋芒,便已引来嫉恨。
傍晚回到租赁的小院,陈浩然仍觉心潮起伏。白天经历的两件大事——发现《石头记》手稿的震撼,与在公务中因现代思维而引发的潜在冲突——交织在一起,让他迫切需要倾诉。他点亮油灯,铺开信纸,开始给远在京城的陈巧芸写信。这是他们约定的联络方式,用看似寻常的家书,夹杂着只有彼此能懂的“暗语”。
“……今日偶入府中旧库,尘埃遍布,竟见数页残稿,文辞潦草,然开篇‘满纸荒唐言’一句,如惊雷炸耳,令弟心绪难平,久久不能自已。方知古人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诚不我欺。此间见闻,真真如梦似幻,恨不得与姊共享此奇遇……另,今日议事,弟偶献拙策,虽蒙主官采纳,然似有同僚不喜,言‘过于奇巧’,恐非正道。弟深感于此间立足,光有才学远远不够,人情练达,似更为紧要。盼姊在京一切安好,闲暇时,多与文强叔、乐天兄通信,家中诸事,还需齐心协力。”
他写得很隐晦,关于《石头记》只提诗句不提名,关于官场冲突也只是一笔带过。但他知道,陈巧芸一定能读懂他的激动与忧虑。将信密封好,他长长舒了口气,仿佛通过这封信,将一部分沉重的秘密分担了出去。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陈浩然躺在榻上,却毫无睡意。白天触摸到《石头记》手稿时那粗糙的纸质感,仿佛还停留在指尖;王幕僚那看似温和却暗藏机锋的话语,仍在耳边回响。他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个极其微妙的位置上。一边是足以震撼后世的文化瑰宝,他像一个孤独的时空旅人,守护着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另一边是危机四伏的官场现实,他必须小心翼翼地在遵循规则与发挥优势之间走钢丝,任何一步行差踏错,都可能万劫不复。
“《石头记》……曹家的败落……还有那些虎视眈眈的同僚……”他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默默思忖,“在这巨大的历史洪流和官场暗礁中,我这点来自现代的小聪明,究竟能支撑多久?那个王幕僚,他真的会仅仅因为一次议事的不快就偃旗息鼓吗?”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下午在那旧书斋,他匆忙收拾手稿时,是否不小心遗落了一张带有脂批的残页?若被他人拾去,顺藤摸瓜,会引来怎样的祸端? 想到这里,陈浩然背后瞬间惊出一层冷汗,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夜色,似乎变得更加深沉而危机四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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