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夜,总带着几分黏稠的湿意,透过驿馆精舍的雕花木窗,浸润了案头一叠刚誊写好的公文。陈浩然搁下笔,揉了揉有些发涩的手腕,鼻尖萦绕着新墨与老旧木料混合的气息。这是他进入曹頫幕府担任文书幕僚的第三个月,最初的战战兢兢已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履薄冰的熟练。他刚刚完成的,是一份关于江宁织造本年春季丝绸贡品筹备情况的呈文初稿。
看着自己笔下工整却不失风骨的小楷,陈浩然心里微微有些得意。这手字,可是原主留下的宝贵遗产,加上他穿越后恶补的公文格式,以及从现代社会带来的、对逻辑和结构的极致追求,三合一之下,他笔下的公文,总显得比别人多几分清爽利落。曹頫虽未明言夸赞,但交办给他的重要文书明显增多了。
“唉,谁能想到,我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社畜,穿越回来,核心竞争力居然是写ppt……哦不,是写公文。”他自嘲地笑了笑,端起旁边微凉的茶水啜了一口。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房间一角那个上了锁的小木匣,那里存放着他最重要的秘密——记录每日见闻,尤其是与《红楼梦》及其创作背景相关的笔记。每当夜深人静,他便会取出,凭着记忆和当下的观察,添上几笔。那种在历史现场做田野调查的感觉,既刺激又惶恐。
正当他神游天外之际,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轻轻的叩门声。“陈先生,歇下了吗?”是曹頫身边长随曹安的声音。
陈浩然心头一紧,迅速收敛心神,应道:“尚未,曹安兄请进。”
曹安推门而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低声道:“先生,老爷方才被织造署那边传来的急事请去了,临走前吩咐,明日需递送上元节采买开销的核销明细至江宁藩库,原定的张师爷偶感风寒,卧床不起。老爷说,此事交由您来办,账目和底稿都在书房西侧第二个架格上,务必在明日巳时前整理誊清。”
“交给我?”陈浩然微微一怔。核销明细看似简单,却涉及钱粮数目,最是敏感,通常都由府中积年的老幕僚负责。张师爷突然病倒,这差事落到他头上,是信任,更是考验。
“是,老爷特意点了您的名。”曹安确认道,随即又补充了一句,“账目是先前核对过的,先生只需依样整理,字迹工整即可。”
话虽如此,陈浩然却不敢怠慢。送走曹安后,他立刻起身前往书房。曹府的书房极大,藏书颇丰,更堆满了历年文书账册,空气中弥漫着纸墨和陈旧书籍特有的味道。他按照指示找到价格,抱回厚厚一摞账本和零散的票据底单。
在灯下摊开这些带着霉味的纸页,陈浩然开始埋头工作。起初,他只是机械地按照旧例,将散乱的数据归类、汇总,誊写到专用的核销册上。但看着看着,他现代人的思维习惯开始不自觉发挥作用。这些账目记录方式极为传统,项目混杂,前后参照不变,核验起来效率极低。
“这要是有个Excel表格,拉个数据透视表,分分钟搞定……”他腹诽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敲击。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既然不能用超越时代的技术,那我能不能在表述形式上稍微优化一下?比如,设计一个更清晰的表格?
这个想法让他心跳加速。他知道,在官场,标新立异是大忌,尤其是在账目这种敏感领域。但内心深处,那种来自现代的效率至上观念,以及一丝想要“秀”一下能力的冲动,又在不断怂恿他。
犹豫再三,他决定冒一次险。他取过一张草稿纸,凭着记忆中和在家族生意里见过的账册样式,结合现代表格的逻辑,重新设计了一份核销明细表的样稿。他将各项开销分门别类(如灯具、烟火、食材、劳务等),设立项目、预算、实销、差额、备注等栏目,横向排版,使得数据一目了然。他小心地避开了任何阿拉伯数字和英文符号,全部采用中文数字和传统表述。
画完样稿,他仔细端详,自觉清晰明了远胜旧式。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就用这个新格式誊写正式的核销册。“只要数据准确无误,格式清晰些,总归是好事吧?上官看着也省力……”他这样安慰自己。
翌日,天刚蒙蒙亮,陈浩然便将工工整整誊写好的新格式核销册,连同所有原始账目票据,交给了前来收取的曹安。
整个上午,他都在一种莫名的忐忑中度过。公文处理得心不在手,时不时瞥向窗外,观察着院内的动静。同僚们一如往常,或埋头书案,或低声交谈,似乎并无异样。
直到午后,曹頫突然派人来唤他去书房。
陈浩然心中咯噔一下,整了整衣冠,快步前往。书房内,曹頫端坐主位,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他身旁还坐着一位面生的官员,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清癯,眼神锐利,身着五品官服,显然是江宁藩司(布政使司)的官员。案几上,正摊开着陈浩然清晨上交的那本核销册。
“学生陈浩然,见过大人。”陈浩然躬身行礼。
曹頫抬了抬手,语气平淡:“浩然,这位是藩司经理司的李经理。李大人对你整理的这份核销册颇有些……兴趣。”
李经理目光如电,扫过陈浩然,手指点着那本册子,开口问道:“陈书办,这册子的格式,似乎与往例颇有不同?是何人教你如此录写的?”
来了!陈浩然心头一凛,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稳住呼吸,恭敬地回答:“回李大人话,并无人教导。是学生见旧式账目项目混杂,核验不便,昨夜整理时,偶有所思,试图将同类项归并,列明细目,以便大人查阅。所有数据均严格依据底稿票据,并无丝毫更改。若格式不合规制,是学生考虑不周,还请大人恕罪。”他先把姿态放低,强调初衷是为了方便,且数据无误。
曹頫闻言,不易察觉地挑了挑眉,没说话,只是看向李经历。
李经历却并未如陈浩然预想的那般斥责,反而用手指轻轻敲着那表格的横线竖栏,沉吟道:“项目归并,列明细目……嗯,初看确实醒目。此项‘劳务杂支’,预算八十两,实销七十五两,差额五两,备注‘因天气晴好,临时搬运工少雇两人’……一目了然。”他又翻了几页,速度很快,显然这种结构极大地提升了他的阅读效率。
“此格式,是你一夜之间所想?”李经历再次确认,语气中带着探究。
“是,学生愚钝,只是想着如何能让账目更清晰些,便于各位大人审阅,并未思及其它。”陈浩然谨慎地回答,后背已然沁出细汗。他摸不准这位李经历是欣赏还是不满。
李经历与曹頫对视一眼,曹頫微微颔首。李经理这才转向陈浩然,脸上竟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心思灵巧,于钱谷小事上亦肯用心,不错。曹大人,你这位新延揽的书办,倒是个肯用脑子的。”
曹頫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对陈浩然道:“既是李大人觉得尚可,便罢了。日后行事,还需更稳妥些。下去吧。”
“是,谢大人,谢李大人。”陈浩然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行礼退出。走出书房,春日暖阳照在身上,他才感觉到内衫已被冷汗微微濡湿。这险,似乎是冒对了?
然而,他高兴得太早了。
就在他回到自己办公的廨舍,心情尚未完全平复时,同屋的两位老书记,赵先生和钱先生,看他的眼神已然不同。平日里,大家表面还算和气,毕竟陈浩然是“东家”曹頫亲自招入,又隐隐有李卫那边的关系,众人对他还算客气。
但此刻,赵先生放下手中的笔,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陈老弟,听说你今日呈上去的账册,别出心裁,连藩司的李大人都称赞了?”
旁边的钱先生也阴阳怪气地接话:“是啊,年轻人就是脑子活络,我们这些老朽按部就班录写了几十年的东西,说改就改了,还改到了上官的心坎里。真是后生可畏啊!”
陈浩然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明白了。他这是犯了“众怒”了。在讲究资历、循规蹈矩的幕僚圈子里,他一个新人,用“奇技淫巧”博得上官注意,无疑是在打其他同僚的脸,尤其是那些按部就班、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老幕僚。
他连忙赔笑:“两位先生谬赞了。小子昨夜赶工,唯恐误事,仓促间胡写乱画,侥幸未受责罚已是万幸,岂敢当‘称赞’二字。不过是李大人宽宏,不与我计较罢了。”
赵钱二人哼了一声,不再理他,但空气中那无形的隔阂与冷意,却浓得化不开。陈浩然坐回自己的位置,心中五味杂陈。他原本以为只是一次小小的效率改进,却没想到在官场这潭深水中,激起了这样的涟漪。上官的认可固然重要,但同僚的孤立和敌视,同样是一种潜在的危机。
傍晚下班,他怀着复杂的心情,将自己今日的遭遇,以及那份表格的样图,详细写成一封信,准备托可靠的渠道送回京城家族,既是报备,也是想听听父兄的意见。在信中,他自嘲地写道:“……本想悄咪咪卷一下效率,不料差点卷出个‘公敌’。体制内生存,果然光有想法不行,还得懂人心啊。今日方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并非虚言,我这还没秀呢,只是换了棵树的形状,就差点被当成异类给刨了。”
写完信,他封好火漆,窗外已是暮色四合。他独自坐在渐渐暗下来的房间里,白天李经历那审视的目光,曹頫意味深长的“更稳妥些”,以及同僚那冰冷的嘲讽,交替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成功引起了上位者的注意,但这注意,究竟是福是祸?同僚的排挤,又会以何种形式爆发?而那位看似欣赏他的李经理,其背后是否还有更深层的意图?陈浩然抚摸着那份他亲手绘制的、带来赞誉与麻烦的表格草稿,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在这看似平静的体制内,每一次微小的举动,都可能掀起意想不到的波澜。而这波澜之下,是否正有更大的暗流在悄然涌动,将他推向未知的境地?
喜欢煤老板和儿女的穿越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煤老板和儿女的穿越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