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青萍之末
江南的秋雨,总带着一股缠绵不绝的潮气,丝丝缕缕,沁入骨髓。陈浩然从曹頫老爷的书房退出来,腋下夹着刚刚润色完毕的、上报给江宁织造总督衙门的季度支用文稿,袖口还沾染着些许墨迹。他站在廊下,望着庭院中被雨水打得簌簌作响的芭蕉叶,心头那股莫名的压抑感,并未因顺利完成差事而消散,反而如同这天气一般,愈发沉重。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在书房外等候召见时,无意中瞥见一位身着京城式样官服、面容冷峻的陌生官员,正由曹府大管家陪着,从另一侧廊庑匆匆离去。那官员目不斜视,腰间悬挂的令牌样式,绝非江宁本地官吏所有。大管家脸上那近乎谄媚却又难掩一丝仓惶的笑容,像一根细刺,轻轻扎了一下陈浩然的神经。
“山雨欲来啊……”他几乎是无意识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了一句。这是他在这个时代学到的生存直觉,一种对空气中异常波动的敏锐捕捉。曹家这艘大船,外表依旧光鲜,航行似乎也还平稳,但他这个躲在船舱底部的“临时工”,却早已从一些微小的缝隙里,听到了冰山逼近时那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回到他那间狭窄却独立的幕僚值房,陈浩然闩上门,迅速从床底一个带锁的小木箱里,取出了他那本视若性命的“生存手册”——一本用这个时代粗糙纸张装订,封面却用硬纸板加固,内里用简体字和偶尔夹杂的英文单词记录的私人笔记。他翻到最新一页,提笔蘸墨,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写下了一行字:“癸卯年秋,见陌生京官于府内,神色倨傲,管家态异。恐为‘亏空案’稽查之先导。”
写罢,他盯着那行字,心头那股不安愈发清晰。他知道历史的大致走向,知道曹家这座看似坚固的堡垒即将倾塌,但他不知道具体的时间节点,更不知道自己这只意外闯入的蝴蝶,会不会被这场风暴轻易撕碎。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呐喊。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为了给自己,也给远在京城、生意刚刚有了起色的家族,争取一点缓冲的时间。
下午,趁着幕僚间轮值休憩的空当,陈浩然寻了个由头,凑到了曹頫身边一位较为资深的钱师爷跟前。他装作不经意地提起:“钱师爷,晚辈近日翻阅旧档,见历年承办御用织物,所费甚巨,而核销往往滞后,长此以往,府库支应恐怕……咳咳,晚辈只是觉得,若能预先梳理其中关节,明晰利弊,或可未雨绸缪?”
钱师爷捧着茶杯,耷拉着眼皮,吹了吹浮沫,慢悠悠地道:“陈先生有心了。不过,这织造衙门的事儿,自有章程,皇上天恩浩荡,历年皆有恩赏抵扣,些许支绌,不必过虑。”那语气,是典型的官场套话,带着一种浸淫多年、近乎麻木的从容。
陈浩然碰了个软钉子,心下却不气馁。他知道,直接进言风险太大,且人微言轻。他想起在现代职场中学过的工具——Swot分析(他内心称之为“四方格利弊梳理法”)。或许,用一种更“学术”、更系统的方式,将曹家面临的潜在危机条分缕析地呈现出来,能引起上层的警觉?
接下来几天,他利用一切空闲时间,躲在值房里,凭借日常接触到的公文信息和来自未来的历史认知,偷偷撰写一份《关于江宁织造府当前处境与未来应对之策的初步梳理》。他极力避免使用任何现代词汇,而是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文言格式,试图从四个方面阐述:
“势(优势)”:曹家与皇室的旧谊、在江南织造领域的根基、掌控的优质资源。
“弊(劣势)”:历年亏空积重难返、接待圣驾南巡等巨大开销、内部管理可能存在的疏漏、对皇权依赖过深。
“机(机会)”:新皇登基或有新政、若能主动坦白或可争取宽大、转型经营或开拓其他财源(他小心翼翼地暗示)。
“危(威胁)”:朝廷财政紧缩、雍正帝严查亏空的决心、政敌可能的攻讦、一旦事发则万劫不复。
他写得极其谨慎,每一个字都反复推敲,既要点出问题,又不能显得像是在指责曹頫无能,更不能有“未卜先知”的嫌疑。完成之后,他自觉逻辑清晰,论据虽然隐晦但足以引发思考,甚至带着点“鞠躬尽瘁为主分忧”的忠恳。
他选择了一个曹頫看似心情不错的傍晚,将这份耗费心血的“分析报告”恭敬地呈递上去。
预想中的赞赏、重视甚至惊愕都没有出现。
曹頫起初是随意翻看,看着看着,眉头渐渐锁紧。当他看到“弊”与“危”两项下那些虽经修饰但仍显刺目的字眼时,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终于抬起头,将那份报告随手扔在书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浩然,”曹頫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悦,甚至有一丝被冒犯的愠怒,“你写的这些,是何用意?什么‘势、弊、机、危’,格局划分得倒是新奇。但我曹家世代忠良,沐浴皇恩,尽心王事,岂容如此……如此揣测?”
陈浩然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躬身:“东翁息怒,晚辈绝无他意,只是见近日府中事务繁杂,京中似有风声,故妄自梳理,希望能为东翁提供一得之愚,以备参详……”
“参详?”曹頫打断他,语气加重,“我看你是读书读得有些迂了!朝廷大事,自有法度纲常,岂是这等、这等……怪力乱神般的格子可以框定的?我曹家处境如何,本官心中自然有数,何需你在此妄议是非?你这套东西,若是传扬出去,不知要惹来多少非议!莫非是想让人参我曹家一个‘心怀怨望’,‘私析朝局’之罪吗?”
“怪力乱神”四个字,像一记重锤,砸得陈浩然耳边嗡嗡作响。他瞬间明白了,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在这个强调“君君臣臣”、尊卑有序的时代,他这种试图用理性分析框架去解构权威和既定秩序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僭越和挑衅。在曹頫看来,这非但不是忠心,反而可能成为授人以柄的祸端。
“晚辈不敢!晚辈知错!”陈浩然立刻深深作揖,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意识到,自己来自现代的那套思维模式,在这个时空的官场规则面前,是何等的苍白和危险。
曹頫看着他惶恐的样子,语气稍缓,但依旧冰冷:“念在你初犯,也是一片……糊涂心思。这份东西,就此焚毁,以后休要再提!做好你分内的文书之事即可,莫要再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下去吧!”
“是,是……谢东翁宽宥。”陈浩然几乎是倒退着出了书房,手中那份倾注了心血的报告,已被曹頫随手丢进了脚边的炭盆,火苗舔舐着纸张,迅速将其化为一小团跳跃的橘红色火焰,随即化作灰烬。
回到值房,陈浩然关上门,靠在门板上,长长地吁出一口带着颤音的浊气。挫败感、后怕感,以及一种深刻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淹没。他太高估了自己,也太低估了这个时代权力结构的顽固。所谓的“现代智慧”,在根深蒂固的封建官僚体系面前,碰得头破血流。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吐槽:“陈浩然啊陈浩然,你还真当自己是穿越来搞企业管理咨询的? Swot?在这里,最大的‘t’(威胁)就是你老板本人啊!”
自嘲归自嘲,危机并未解除。曹頫的态度说明他要么是心存侥幸,要么是无力回天,或者兼而有之。家族那边,必须尽快预警!
他立刻铺开信纸,用家族内部约定的、掺杂了拼音和代词的隐语,给京城的陈文强和陈乐天写了一封密信。他没有提及自己愚蠢的“Swot尝试”,只强调:“江南风雨渐急,旧债恐难久拖。京中查核之风已起,望兄等速检自身,凡与织造府有银钱、货物往来之账目,务必厘清,早做切割,慎之!慎之!”
他将密信用特殊火漆封好,唤来一个绝对可靠、由家族安排的小厮,命其连夜出发,快马送往京城。
做完这一切,窗外已是夜色深沉,雨不知何时停了,一弯残月从云隙中透出清冷的光辉。陈浩然感到一阵疲惫,但精神却异常清醒。他知道,自己刚刚经历了一次失败的“谏言”,也为家族敲响了警钟。曹家这棵大树内部的腐朽,他已亲眼见证,靠他微薄的力量根本无法挽回。
然而,就在他吹熄油灯,准备和衣而卧时,寂静的夜里,窗外极轻微地“嗒”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了窗台上。
陈浩然瞬间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绷紧。他悄无声息地移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向外望去——月光下,窗台上空无一物。
是错觉?还是……
他轻轻推开一条窗缝,冷风灌入。他低头仔细查看,终于在窗棂的凹槽里,发现了一小卷被捏得紧紧、几乎难以察觉的纸团。
陈浩然的心跳骤然加速。他迅速伸手将纸团取入手中,关好窗户,回到桌前,就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小心翼翼地展开。
纸上只有一行字,笔迹陌生而潦草,仿佛是在极度匆忙中写就:
“京中已定调,查抄在即,早谋脱身。”
没有署名,没有来历。这突如其来的警告,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沉重的夜幕,也让他刚刚稍定的心神再次悬到了半空。这送信的人是谁?是友是敌?这消息是真是假?如果是真,“在即”又是多久?
无数个疑问瞬间塞满了他的脑海。陈浩然捏着这张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纸条,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那秋雨还要冷上十分。他的脱身之路,究竟该如何“早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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