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三更。
扬州城睡了。连狗都睡了。只有打更人的梆子声,在空荡荡的街巷里回响,梆,梆,梆,像敲在人心上。
韦小宝没睡。
他站在金鳞饭庄的后院,仰头看天。
天是墨黑的,没月亮,没星星,只有厚厚的云,低低地压着,像要塌下来。风不大,但很冷,吹在脸上像刀子。
他穿了身黑衣。
黑得像夜,黑得像墨,黑得像人心最深处的暗。衣服是紧身的,袖口、裤脚都扎着,利落,不拖沓。脸上蒙了块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
眼睛很亮,像两点寒星。
双儿站在他身后,也穿着黑衣,蒙着面。她的眼睛也很亮,但比韦小宝的柔和些,像月光下的湖水。
“相公,”她轻声说,“一定要去?”
“要去。”韦小宝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太危险了,”双儿说,“漕帮码头是王霸天的地盘,夜里巡逻的都是硬手。万一……”
“没有万一。”韦小宝打断她,“有些事,得亲眼看看,亲耳听听。光听人说,不够。”
双儿不说话了。
她知道劝不住。
韦小宝决定了的事,没人劝得住。
“我跟你去。”她说。
“不,”韦小宝摇头,“你留在家里。万一我回不来,你得替我照顾她们。”
双儿身子一震,眼睛红了。
“别说这种话,”她声音有些颤,“你一定要回来。”
韦小宝笑了,笑得眼睛弯起来,像两弯月牙。
“放心,”他说,“我韦小宝的命,硬着呢。”
他说完,转身,脚尖一点,人已上了墙头。
墙头很高,但他上去得很轻,像一片叶子被风吹起。他在墙头停了停,回头看了双儿一眼,然后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里。
漕运码头在城东,临着运河。
白天,这里是扬州城最热闹的地方。船来船往,人声鼎沸,挑夫的号子,船夫的吆喝,商贩的叫卖,混在一起,像一锅煮沸的汤。
夜里,这里是扬州城最安静的地方。
安静得像座坟。
韦小宝伏在码头对面的屋顶上,像只壁虎,一动不动。
码头很大,一眼望不到头。岸边停满了船,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像一片片黑色的叶子,浮在水面上。仓库在码头后方,一排一排,像巨兽的肋骨,在夜色里沉默着。
有灯。
仓库区亮着几盏灯,昏黄的,像鬼火。灯下有人影晃动,是守夜的,抱着刀,缩着脖子,在寒夜里跺脚。
韦小宝等了等,等到那几个人影转到另一边,他才动了。
他从屋顶滑下来,像一片羽毛,落地无声。然后贴着墙根,像只猫,溜进了仓库区。
神行百变。
脚步很轻,很快,像风,像影,像鬼魅。
仓库区很黑,只有远处几盏灯,照不亮这里。但韦小宝的眼睛很毒,像夜猫子,能在黑暗里看清东西。
他看见一排排仓库,门上都挂着大锁,锁是新的,铜的,在夜色里泛着幽暗的光。他看见地上堆着麻袋,麻袋里装的是粮食,是布匹,是茶叶,是盐。
盐。
他在一堆麻袋前停下。
麻袋很大,很沉,堆得像小山。他抽出匕首,在麻袋上划了一道口子。白色的盐粒流出来,在夜色里像雪。
他抓了一把,闻了闻,又舔了舔。
是盐,官盐,细盐,没掺假。
他放下盐,继续往里走。
越往里,仓库越旧,锁越锈。麻袋也越乱,东一堆,西一堆,像是随便扔的。
他在一个仓库前停下。
这个仓库很特别,门没锁,虚掩着。里面黑漆漆的,但有声音——很轻的声音,像老鼠在啃东西。
韦小宝推开门,闪身进去。
仓库里堆满了麻袋,比外面那些更多,更乱。麻袋上盖着油布,油布是黑色的,在黑暗里几乎看不见。
但韦小宝看见了。
不但看见了,还听见了。
仓库深处,有人说话。
声音很低,很哑,像怕人听见。
“……这批货,掺了三成沙子,明儿混进官盐里,一起发出去。”
“三成?会不会太多了?”
“不多。掺三成,看不出来。盐还是咸的,只是分量轻点。那些买盐的,谁还去称?”
“可万一被查出来……”
“查出来?谁查?盐道衙门那帮人,早打点好了。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咱们赚咱们的。”
“可……”
“可什么可!干完这票,分你五十两。够你娶个媳妇,生个娃了。”
声音停了。
接着是脚步声,很轻,往外走。
韦小宝藏在麻袋后,屏住呼吸。
两个人从他身边走过,没发现他。
他们出了仓库,脚步声渐渐远了。
韦小宝从麻袋后出来,走到刚才那两个人站的地方。
地上有个麻袋,口开着。他伸手进去,抓了一把。
盐。
但不是纯盐。手感不对,轻,糙,像掺了沙子。
他把盐凑到鼻尖闻了闻,又用手指捻了捻。
没错,掺了沙子。掺得不多,但确实有。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是双儿缝的,巴掌大,很结实。他装了满满一袋掺沙的盐,扎紧口,揣进怀里。
然后他转身,准备离开。
刚走到门口,忽然听见外面有动静。
脚步声,很多人的脚步声,很重,很快,往这边来。
韦小宝心里一紧,闪身躲到门后。
门被推开了。
进来了七八个人,都穿着黑衣,蒙着面,手里拿着刀。刀在夜色里闪着寒光。
为首的是个矮胖子,腰里别着把短斧,斧刃很厚,很沉。
“快!”矮胖子低声喝令,“把这些货搬走,装船。天亮前必须出港。”
其余人应声,开始搬麻袋。
麻袋很沉,两个人抬一袋,都很吃力。但这些人动作很快,很熟练,一看就是常干这活的。
韦小宝躲在门后,一动不动。
他数了数,一共搬走了二十袋。都是掺沙的盐。
矮胖子最后一个离开。他走到门口,忽然停下,回头看了一眼。
韦小宝屏住呼吸。
矮胖子看了几眼,没发现什么,转身走了。
脚步声渐远。
韦小宝等了一会儿,确定人都走了,才从门后出来。
他走到仓库外,看见那些人把麻袋装上一艘船。船不大,但吃水很深,显然是载满了货。船上没挂灯笼,黑漆漆的,像条鬼船。
船开了,悄无声息,滑进夜色里,很快消失在运河深处。
韦小宝站在码头边,看着船消失的方向,看了很久。
然后他转身,往回走。
脚步很快,但很轻。
像来时一样,像风,像影,像鬼魅。
回到金鳞饭庄,天还没亮。
双儿在等他,在后院,站在月光下,像尊石像。
见他回来,她松了口气,迎上来。
“怎么样?”
韦小宝没说话,从怀里掏出那个布袋,递给她。
双儿接过,打开,抓了一把盐,捻了捻,脸色变了。
“掺了沙子,”她低声说,“至少三成。”
“嗯,”韦小宝点头,“私盐掺沙,混进官盐,卖出去。一斤盐,掺三两沙,十斤盐,掺三斤沙。一百斤盐,掺三十斤沙。你算算,他们一年卖多少盐,赚多少黑心钱。”
双儿不说话了。
她算不出来,但她知道,那一定是个天文数字。
“谁干的?”她问。
“不知道,”韦小宝摇头,“但肯定是三大家族中的一家,或者三家都有份。码头是王霸天的地盘,他能不知道?他能不抽成?”
他顿了顿,又说:“盐道衙门呢?他们能不知道?他们收了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官商勾结,坑的是百姓。”
双儿握紧了拳头。
“相公,咱们……”
“咱们什么也做不了,”韦小宝打断她,“现在做不了。咱们手里只有一袋盐,不够。得等,等更多的证据,等更好的时机。”
“等什么时候?”
“等他们自己乱,”韦小宝说,“等分赃不均,等狗咬狗。等他们咬得满嘴毛,咱们再出手,一网打尽。”
他说完,走到井边,舀了瓢水,洗脸。
水很凉,冰得他一激灵。
他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倒影在晃动,扭曲,像鬼。
他想,这扬州城,真他妈黑。
黑得像这夜,黑得像这水,黑得像人心。
但他不怕。
因为他手里有光。
那袋掺沙的盐,就是光。
虽然微弱,但足以照亮黑暗。
足够让他看清楚,谁是人,谁是鬼。
他笑了,笑得有些冷,有些狠。
风吹过,吹得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哗啦啦响。
天边,泛起鱼肚白。
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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