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御花园内的菊花开到了极盛,各色珍品傲霜挺立,或金黄灿烂,或洁白如雪,或紫气氤氲,为这肃杀的季节添上了一抹秾丽的色彩。
为贺菊圃繁盛,楚天齐在太液池旁的澄瑞亭设下家宴,受邀的除了几位高位妃嫔,还有几位宗室亲王以及他们的家眷,算是皇室内部一场小范围的聚会。
澄瑞亭临水而建,四周以透明鲛绡纱幕遮挡寒风,内里却暖意融融,炭盆烧得正旺,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
亭内觥筹交错,笑语晏晏,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
柔妃江浸月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绣折枝玉兰的锦缎宫装,发髻梳得简约雅致,只簪了一支通透的羊脂玉步摇并几朵小巧的珍珠珠花,与她平日偏好的素净相比,稍添了几分符合场合的喜气,却依旧不失清雅本色。
她坐在楚天齐下首不远的位置,姿态娴雅,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偶尔与身旁的凌贵妃低声交谈几句,目光温顺地追随着主位上的帝王。
然而,在这看似和谐的表象之下,一些微妙的视线,却总是不经意地在她身上流连。
尤其是一些年岁较长、曾经常在永熙城风月场中走动的宗室子弟。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松快。
安平郡王,一位年近四十、略显富态、以喜好声色着称的闲散宗室,多饮了几杯御酒,眼神便有些飘忽起来。
他眯着眼,目光再次掠过那位风头正盛的柔妃娘娘,越看越觉得那精致的侧脸轮廓,那眉宇间不经意流转的神韵,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他捅了捅身旁与他交好、同样有些醉意的武乡侯,压低声音,带着几分酒后的醺然与不确定:“喂,老李,你瞧……柔妃娘娘那眉眼……是不是……是不是有点像当年醉仙楼那个,叫什么……倾城的?”
武乡侯闻言,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连忙暗中扯了安平郡王一把,低斥道:“噤声!你不要命了!胡说什么!”
他紧张地四下看了看,幸好丝竹声和谈笑声掩盖了这危险的私语。
安平郡王被他这一扯,也意识到失言,讪讪地闭了嘴,但那个念头,却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涟漪。
他忍不住又偷偷看了几眼,越看越觉得像。
那样绝色的容貌,见过一次本就难忘,更何况当年倾城姑娘一舞动京城时,他也曾是台下疯狂的看客之一。
尽管安平郡王及时收声,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在这耳目众多的宫廷。
一些零碎的、模糊的私语,开始如同幽灵般,在宴会角落、在宫道回廊、在各宫下值后的耳房里悄然传播。
“听说了吗?有人说柔妃娘娘长得像……像那个地方出来的人……”
“哪个地方?”
“还能是哪个地方?就是……醉仙楼啊!那个花魁,倾城!”
“天啊!你可别瞎说!这要是传出去……”
“不是我说的,是有人……哎,反正你知我知……”
流言总是传得飞快,且会在传播中不断变形、发酵。
从一开始的“眉眼有些相似”,渐渐变成了“神态仿佛”,再到后来,某些别有用心或单纯嚼舌根的人口中,几乎快要坐实了“柔妃就是倾城”的惊世骇俗之论。
这些风言风语,自然也传到了凤仪宫。
虽然皇后柳云舒自上次与贤妃合作下毒事件后,权势大不如前,但她在宫中经营多年,埋下的眼线依旧在悄无声息地运作着。
当心腹宫女锦瑟将外面愈演愈烈的流言,小心翼翼禀报给皇后时,正对着一局残棋发呆的柳云舒,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原本因失意而略显浑浊的凤眸,瞬间迸发出骇人的精光,如同濒死的毒蛇看到了猎物!
“此话当真?!”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尖锐。
“千真万确,娘娘。外面都在偷偷议论,说柔妃娘娘与那醉仙楼的花魁倾城,容貌极为相似!”
锦瑟肯定地道。
“哈哈……哈哈哈……”
皇后先是低笑,随即笑声越来越大,充满了压抑已久的怨毒与狂喜,
“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沈昭昭啊沈昭昭,本宫还以为你真是铜墙铁壁,无懈可击!没想到……你竟然有如此致命的把柄!”
她猛地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脸上因为兴奋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本宫就说,那般狐媚子的作态,那般勾人的手段,岂是寻常官家女子能有的?原来是勾栏院里出来的贱货!竟敢鱼目混珠,玷污宫闱,迷惑圣听!”
她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看向锦瑟:“去!给本宫仔细地查!当年见过那个倾城的人,都给本宫找出来!安平郡王、武乡侯……还有哪些人?不惜一切代价,让他们站出来作证!本宫要亲自面圣,揭穿这个贱人的真面目!”
“娘娘,”
锦瑟有些犹豫,
“此事关乎皇家颜面,若没有十足证据,只怕陛下他……”
“证据?”
皇后冷笑一声,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本宫就是证据!这么多人都说像,难道都是空穴来风?只要证人足够多,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由不得陛下不信!就算不能立刻将她置于死地,也能让陛下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一个来历不明、疑似青楼女子的妃嫔,陛下还能像如今这般宠信她吗?!”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江浸月身败名裂、被楚天齐厌弃的场景,积郁已久的闷气似乎都舒畅了不少。
“快去办!要快!一定要在流言传到陛下耳中,或者被那贱人设法平息之前,拿到足够的人证物证!”
“是,娘娘!”
锦瑟见皇后决心已定,不敢再多言,立刻躬身退下,去安排人手。
凤仪宫内,皇后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凋零的花木,嘴角挂着冰冷而扭曲的笑容。
沈昭昭,这次,本宫看你如何翻身!
与此同时,关雎宫内。
江浸月正听着云卷低声禀报宫外愈演愈烈的流言,她执笔练字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汁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团污迹。
“消息来源查清了吗?”
她放下笔,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最初是从安平郡王那里漏出的口风,如今已在各宫低位妃嫔和宫人中传开。背后……似乎有凤仪宫推波助澜的痕迹。”
云卷答道。
蕊珠在一旁听得脸色发白,急道:“娘娘,这该如何是好?若是陛下听信了……”
江浸月拿起那张染了墨迹的宣纸,缓缓团起,丢入一旁的纸篓中,动作优雅不见丝毫慌乱。
“慌什么。”
她淡淡道,
“该来的,总会来。本宫倒要看看,皇后娘娘这次,能拿出什么‘铁证’。”
她走到妆台前,对镜自照。
镜中人眉眼如画,气质温婉,眼角那一点天生的朱砂痣平添几分娇媚,与记忆中醉仙楼里那个冷若冰霜、眉宇间带着一丝桀骜与哀愁的倾城,确实判若两人。
顾玄夜为她准备的这个新身份,从外貌细节到性格喜好,甚至笔迹、胎记,都做了天衣无缝的切割与重塑。
皇后想凭几分模糊的相似就扳倒她?未免太天真。
不过,流言可畏,尤其是在这深宫。
她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迎接这场即将到来的、针对她出身的风暴。
“云卷,”
她转身,吩咐道,
“让我们的人,留意凤仪宫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他们接触了哪些人。另外,将我们准备好的‘故事’,再完善几分,务必做到毫无破绽。”
“是,娘娘。”
云卷领命,眼中闪过一丝对主子冷静的钦佩。
江浸月重新坐回桌前,铺开一张新的宣纸,蘸墨,落笔,字迹是与“倾城”截然不同的、略显稚拙却工整的笔锋。
窗外,秋风卷着落叶,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疾风骤雨,奏响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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