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卜仪式上的那声“卜”响,以及大巫那句含义不明的“先生非常人”,如同投入陈远心湖的石子,涟漪数日未平。他深知自己已引起了商族核心圈层,尤其是那位神秘大巫的注意。这是一种机遇,更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他必须更加谨言慎行,却又不能过于退缩,以免显得心虚。
接下来的日子,他依旧每日行医,但活动的范围,有意无意地,更多地围绕着祭祀区附近。他希望能再次近距离观察占卜,更重要的是,他希望接触到一个关键人物——贞人。
贞人,并非仅仅是刻写卜辞的书记官。他们是商族知识阶层的核心,是文字的掌握者、历史的记录者,更是解读“神谕”的重要参与者。他们需要熟记复杂的占卜仪轨,认识并熟练刻写大量的甲骨文字,甚至需要对兆纹有着自己的一套理解体系。要想深入了解商族的灵魂,结识一位贞人,是必不可少的步骤。
机会出现在一个微凉的清晨。陈远正在为一位不慎被青铜刻刀划伤手掌的年轻工匠处理伤口。伤口颇深,几可见骨,年轻的工匠疼得脸色发白,冷汗涔涔。陈远熟练地为他清洗、止血、敷上特制的伤药,然后用干净的麻布仔细包扎。整个过程沉稳利落,引得旁边几人啧啧称奇。
“好手法。”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陈远回头,只见一位身着素净麻衣、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的老者正站在不远处,目光温和地看着他。老者手中拿着一枚尚未刻字的龟甲,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甲片边缘,指节因常年握刀而显得粗大有力。陈远认得他,正是那日占卜仪式上,负责刻写卜辞的贞人之一,似乎名叫“亘”。
“老先生过奖,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陈远微微躬身,态度谦逊。他注意到亘的目光在自己包扎的手法和使用的药物上停留了片刻。
亘走上前来,看了看那年轻工匠已然止血包扎好的手掌,点了点头:“伤口处理得干净利落,用药也似乎与寻常巫医不同,见效更快。老夫观先生数次施治,皆有其独到之处,莫非师承有异?”
这是一个试探。陈远心中明了,面上却不动声色:“山野传承,杂而不精,偶得一些前人未曾留意的小技巧,登不得大雅之堂。比不得老先生操持鬼神之事,沟通天地,关乎一族之兴衰。”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贞人的职责,既回答了问题,又表达了敬意。
亘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带着些许疲惫的笑意:“沟通天地?谈何容易。不过是循古礼,尽人事,听神意罢了。倒是先生这等活人救命之术,更为实在。”
他的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繁琐仪式和莫测神意的疏离感,这让陈远心中微微一动。看来,这位贞人并非完全沉浸在鬼神之说中,反而对实用的知识抱有欣赏态度。
这时,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急匆匆跑来,对着亘喊道:“阿爷!阿兄他又发热了,咳得厉害!”
亘的脸色顿时一变,先前的从容被焦急取代,他对陈远匆匆一拱手:“家中幼子抱恙,老夫先行一步。”
陈远立刻道:“若蒙不弃,在下或可一同前往,看看能否略尽绵力。”
亘愣了一下,看着陈远诚恳的眼神,又想到他方才精湛的医术,当下也不再客套:“如此,有劳先生了!”
来到亘居住的土屋,陈远见到了他生病的小儿子,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脸颊烧得通红,呼吸急促,咳嗽声沉闷而频繁,显然是肺部有严重的炎症。亘的妻子和长子(即刚才跑来报信的少年)正围在榻边,满面愁容。
商族本族的巫医已经来看过,用了些传统的草药和符水,但效果不显。亘虽然身为贞人,能与“鬼神”沟通,但在子女生病时,那份属于父亲的焦虑与无助,与常人并无二致。
陈远仔细检查了男孩的病情,判断是风寒入里化热,痰热壅肺。情况颇为棘手,尤其是在这个缺医少药的时代。他没有犹豫,立刻取出随身的石针。
看到那细长的石针,亘和他的家人都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用石针刺入身体,这在他们看来是极其危险且难以理解的行为。
“老先生,此法乃是为了疏通经络,清泻肺热,辅助汤药起效。”陈远解释道,语气沉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令郎肺热壅盛,若不及时疏导,恐生变症。”
亘看着儿子痛苦的模样,又看了看陈远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一咬牙:“拜托先生了!”
陈远屏息凝神,选穴,下针。他的动作精准而稳定,石针刺入男孩背部肺俞、风门等穴位,行针手法独特,或捻或转,或轻或重。男孩起初有些抗拒,但很快,在陈远温和的安抚和奇异的行针手法下,咳嗽竟然渐渐平缓了一些,呼吸也不再那么急促。
行针片刻后,陈远又开具了一个清热化痰、宣肺平喘的方子,所用草药多是当地常见之物,但配伍却极为精妙,是亘从未见过的组合。
他仔细将煎煮方法和注意事项告知亘的妻子,并承诺明日会再来复诊。
次日,陈远如约而至。男孩的热度已然退去大半,咳嗽也减轻了许多,虽然仍显虚弱,但精神明显好转。亘一家人对陈远感激涕零,态度与昨日已截然不同。
经过此事,陈远与贞人亘的关系迅速拉近。亘不再仅仅将他视为一个医术高超的异乡人,更视之为解救其子危难的恩人。他邀请陈远常来家中坐坐,两人渐渐有了更多的交谈。
起初,话题多围绕医术和草药。陈远毫不藏私,将一些实用的草药辨识、炮制以及常见病症的处理方法告知亘,这对时常需要应对族人各种伤病(包括在占卜仪式中偶尔出现的意外灼伤或利器伤)的贞人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作为回报,亘也会向陈远介绍一些商族特有的植物和它们的传统用法。
随着交往的深入,话题逐渐扩展。陈远表现出对商族文字和占卜的浓厚兴趣,但他提问的方式极为巧妙,从不直接探听核心机密,而是从一些边缘入手,比如某个祭祀用器的名称刻法,某个常见兆象的大致分类(如“吉兆”通常裂纹舒展,“凶兆”多支离破碎等),显得纯粹是出于一个好学者的好奇。
亘对陈远的学识和悟性颇为欣赏,加之心存感激,也乐于向他传授一些非核心的知识。他告诉陈远,贞人并非仅仅刻字,他们需要学习大量的“字”,这些字源于万物,如山、水、日、月、牛、羊,也源于人事,如王、征、伐、祭。他们还需要掌握一套复杂的纪时方法——干支,以及记录占卜顺序的“兆序”。
一次,亘甚至在处理一块废弃的练习用牛骨时,允许陈远在旁边观看他刻字。陈远看着那青铜刻刀在坚硬的骨面上游走,留下一个个瘦硬挺拔、充满力度的早期甲骨文,心中充满了震撼。这是文明的基石,是历史得以传承的火种。
“刻字需静心,需腕力,更需对字形的把握。”亘一边刻着一个“雨”字,那字形象地描绘出水滴从云层落下的样子,一边缓缓说道,“每一笔,都需到位,如同与鬼神立约,不容差错。”
陈远默默点头,他尝试着拿起刻刀,在亘的指导下,在一块碎骨上模仿刻划。他的手腕稳定,控制力极强,虽然字形稚嫩,但下刀却异常精准,让亘再次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在交谈中,陈远也隐约感觉到,贞人集团内部,似乎也并非铁板一块。大巫地位超然,专注于与鬼神的“沟通”和兆象的最终解读,而贞人则更侧重于记录和档案管理。不同的贞人之间,对于某些兆象的细节解读,对于文字书写的风格,甚至对于某些政事的看法,都可能存在细微的分歧。亘本人,似乎就属于其中较为务实、不那么热衷于神秘主义的一派。
通过与亘的交往,陈远如同打开了一扇窥探商族核心秘密的窗户。他不仅在学习文字和占卜的皮毛,更在了解这个部族的思维方式、权力结构和文化内核。这为他日后可能进行的更深层次的探寻,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他知道,自己正在一步步地,以一个医者的身份,悄然潜入这个未来王朝的心脏地带。而结识贞人亘,无疑是这关键一步中最重要的一环。他体内的混沌元灵依旧沉寂,但那枚来自夏墟的陶片,似乎在这浓郁的文化氛围中,也变得更加灼热了一些。前方的迷雾,仿佛淡去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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