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贞人亘的交往,为陈远打开了一扇通往商族文明核心的窄门。
那日之后,他去往亘家中的次数愈发频繁,名义上是为了复查男孩的病情,实则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了对商族文字与契刻技艺的痴迷钻研之中。
男孩的身体在陈远的精心调理下日渐康复,亘的感激之情也化为了更为耐心和深入的教导。
学习的过程远比陈远预想的要艰难。商族的早期甲骨文,与其说是文字,不如说是一幅幅高度凝练、笔意古拙的图画。它们源于对自然万物最直接的观察与摹画——日月星辰、山川河流、飞禽走兽、草木器具,乃至人体部位、战争祭祀,无不成为造字的蓝本。每一个字,都承载着先民对世界的朴素认知和丰富想象。
亘是一位严苛的老师。他首先教导陈远的,并非如何运刀,而是如何“识形”与“解意”。
他取来一块表面打磨光滑的习字骨板,用炭条在上面勾勒出一个“”(山)字,那三座峰峦迭起的形象,仿佛能将人带入苍茫的远古群山。“山,取其巍峨连绵之势。”亘的声音低沉而缓慢。
接着,他又画出“”(水),那蜿蜒流动的线条,似乎能听到潺潺水声。“水,象其曲流奔涌之态。”
“”(日)是圆形的太阳,中间一点或许代表光芒或黑子;“”(月)是弯弯的弦月,与圆日区分鲜明;“”(人)是一个侧身躬立、以示谦卑的人形;“”(戈)则是装有横刃长柄的兵器,杀气凛然……
陈远如同一个刚刚开蒙的稚子,沉浸在古老字符构成的浩瀚世界里。他强大的记忆力和逻辑分析能力在此刻发挥了作用。他不再仅仅死记硬背,而是尝试去理解每个字背后的逻辑和演变规律。他发现,许多复杂的字是由简单的字组合而成,如“”(明)由“日”“月”并列,表示光明;“”(涉)由“水”和左右两只“止”(脚)构成,表示徒步过水。
这种“六书”造字法的雏形,让他窥见了汉字起源的惊人智慧。他将这些理解与亘交流,往往能引动亘的深思,甚至偶尔能给出让亘也感到新颖的解读角度,这让亘对他更加刮目相看。
识形解意之后,便是真正的“契刻”。这更是一道难关。
契刻的工具是青铜刻刀,刀头呈扁平的菱形或柳叶形,刃口需保持锋利。所用的材料,主要是牛的肩胛骨和龟的腹甲,这些骨质材料经过脱脂、削磨、抛光等预处理后,质地坚硬而脆,下刀需极其讲究力度和角度。
亘将一把练习用的青铜刻刀和几块废弃的卜骨碎片交给陈远。陈远深吸一口气,模仿着亘平日的样子,握紧刻刀,对准骨片,用力刻下。
“嗤啦——”一声刺耳的刮擦声。刀尖在骨面上打滑,只留下一条浅淡、歪斜的白痕,与他记忆中亘那流畅精准、深入骨理的刻痕判若云泥。他感觉手腕僵硬,手指发力不均,那坚硬的骨质仿佛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心要静,腕要活,力要沉。”亘在一旁看着,缓缓说道,“刻字非砍斫,乃引导。感受刀的走向,如同感受水流过指尖。初学不可求快,先求稳,再求准,最后方能求美。”
陈远点头,摒弃杂念,再次尝试。他放慢速度,将全部精神集中在指尖与刀柄的触感上,感受着刀锋与骨质接触时那细微的阻力和反馈。他调整呼吸,控制着腕部的力量,不再是用蛮力推压,而是利用刀尖的锐角,以一种近乎雕琢的耐心,一点点地、反复地划刻。
这是一个极其枯燥和耗费心神的过程。不一会儿,他的手腕便开始酸胀,手指也被刀柄硌得生疼。但他没有丝毫懈怠,目光紧紧锁定着骨片,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基本笔画的练习——横、竖、撇、捺、点、折。这些在后世看来简单的笔画,在甲骨文中多以直笔和方折为主,显得瘦硬刚劲,想要刻得挺拔有力,绝非易事。
他仿佛回到了初学针灸时,对着铜人模型反复练习认穴、指力的岁月。不同的是,那时是为了掌握救人之术,此刻,他学习的,是一种记录历史、沟通鬼神(在商族人看来)的神圣技艺。
在练习的间隙,亘也会向他展示一些已经刻好卜辞的正式卜骨。陈远仔细观察着那些成熟的契刻文字,它们的布局错落有致,字的大小、疏密、向背都富有变化,整体呈现出一种古朴而庄严的美感。他注意到,贞人在刻写时,并非完全按照预先画好的底稿,很多时候是直接在灼烧出兆纹的骨甲上,根据兆纹的走向和空间,随机应变地进行布局刻写,这需要对字形有着极深的掌握和一种近乎本能的章法意识。
时间在刻刀的刮擦声中悄然流逝。陈远带来的练习骨片上,渐渐布满了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刻痕。从最初完全无法控制的线条,到后来渐渐能刻出大致清晰的字形;从手腕酸痛难忍,到慢慢找到发力技巧,适应这种高强度的劳作。他的进步速度,让亘都感到有些惊讶。这种对手腕和指尖力量的精微控制,似乎与他长期行医,尤其是施展石针技法时对力度和稳定性的极致要求,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某日,当陈远终于能较为平稳地在一块骨片上刻出一个结构相对复杂、笔画也还算清晰的“”(龟)字时(这是他特意挑选的,以纪念那些承载文字的灵物),亘拿起那片骨头,对着光线仔细看了看,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带着赞许的笑容。
“形已具,骨未成。然……入门矣。”亘将骨片递还给陈远,“先生之毅力与悟性,实属罕见。假以时日,或可窥契刻之堂奥。”
这句评价,让陈远心中涌起一丝难得的成就感。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距离真正掌握这门技艺,如同亘那般在神圣的卜骨上留下传世文字,还有漫长的路要走。但他已经成功地迈出了第一步,将“石针先生”这个身份,与商族核心的文化技能悄然联系了起来。
他放下刻刀,活动了一下酸麻的手腕,目光落在那些布满刻痕的骨片上。这些看似简单的划刻,不仅仅是一种技艺的学习,更是他深入这个时代、理解这个文明血脉的必经之路。透过这些古老的字符,他仿佛能触摸到商族先民跳动的脉搏,感受到他们对于天地、鬼神、战争、农耕最质朴也最深沉的情感。
体内那沉寂的混沌元灵,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但陈远隐约觉得,他正在做的事情,似乎正在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隐秘的方式,接近某种真相。那枚来自夏墟的陶片,那玄鸟图腾的神秘意蕴,这古老契刻所承载的文明重量……这一切,是否都与他的永恒宿命,存在着某种尚未被揭示的关联?
他收起骨片和刻刀,向亘道别,走出土屋。夕阳的余晖为亳地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外衣,远处祭祀区的玄鸟图腾柱在暮色中显得愈发神秘。学习契刻,不仅让他掌握了一项新的技能,更让他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扎下了一根更为深入的根须。前路依旧漫长,但他手中的刻刀,似乎已经为他划开了迷雾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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