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贞”的身份,如同给陈远套上了一副无形的辔头,将他牢牢地束缚在商都亳城运转的特定轨道上。
那身象征身份的礼服不再仅仅是荣耀,更是责任的枷锁,每日的生活被严格而繁复的仪轨与职责填满,再无往日游方医者的那份随心所欲。
黎明前的黑暗尚未褪尽,陈远便需起身。净面、漱口、换上贞人礼服,整个过程需心怀敬畏,不能有丝毫怠慢。随后,他要在第一缕阳光洒向玄鸟图腾柱之前,赶到宗庙旁的贞人舍,与其他贞人及学徒一同,参与晨间诵念。诵念的内容是流传下来的古老祭文和历代先王的功绩颂歌,语调苍凉古朴,意在沟通先祖,澄澈心神,以最好的状态迎接一日之中可能到来的“神谕”。
晨诵之后,便是由大巫或资深贞人主持的讲习。今日主持讲习的正是亘。他取出一批新近灼烧、尚未解读的卜骨,将其分发给众贞人传阅。这些卜骨所问之事五花八门,有族老询问家宅安宁,有工匠请示开炉吉时,也有边鄙哨探传回关于某个小部落异动的消息,请求占卜其意图。
“观兆之要,在于心静眼明,更在于知其所问,明其背景。”亘的声音在肃静的贞人舍内回荡,“同一兆象,问家宅与问兵事,解读或有云泥之别。需结合事由、时令、乃至问卜者之心性,综合断之。”
陈远凝神倾听,目光扫过手中一块卜骨。此骨所问,乃是一位负责粮仓的小吏,梦见仓廪生鼠,心中不安,故来占卜。骨上兆纹主干尚可,但旁支细碎凌乱,且有一条斜刺里生出,指向代表“仓廪”的符号区域。
若按常规,细碎凌乱多主琐碎烦恼,斜刺之纹主意外干扰。结合梦兆,似乎预示着粮仓管理将出小纰漏,或有鼠患之忧。这几乎是标准答案。
然而,陈远注意到,那条斜刺的裂纹末端,极其细微地向上勾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弯。这个细节,与他之前观察到的、预示着“隐情”或“反转”的“回勾纹”极为相似,只是更加隐蔽。粮仓、梦鼠、琐碎兆纹、隐藏的回勾……这些线索在他脑中飞速组合。
当亘的目光扫视过来,示意他可以发表看法时,陈远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全部推断,而是以一种请教的口吻,指着那条斜纹的末端,对亘说道:“老先生,此纹末梢似有异样,极其细微上挑,不知……是否可解为,此‘鼠患’之忧,并非天灾,或源于……人祸?譬如,监管疏漏,或……账目不清?”
他刻意说得模糊,留有余地。但“人祸”与“账目不清”这两个词,却像两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
亘闻言,立刻接过卜骨,凑到眼前仔细审视,脸色渐渐凝重。周围几位贞人也纷纷投来关注的目光。那位名叫韦的年轻贞人,则不屑地撇了撇嘴,低声道:“牵强附会。”
亘没有理会韦,沉吟片刻,对负责记录此事的贞人道:“将此解记录如下:兆示小厄,主仓廪之扰。然纹有异象,恐非尽在天时,需惕厉内察,谨防疏失。”
他没有完全采纳陈远“人祸”的推断,但加入了“惕厉内察,谨防疏失”的警示,这已经超出了常规解读的范围。数日后,消息传来,那位小吏因心中有鬼,主动坦白了他近日在记录粮秣出入时,因疏忽导致账目出现了小差错,正日夜担忧,故而梦鼠。此事虽小,却再次印证了陈远观察的精准,也让他在贞人集团内部,赢得了更多实质性的重视,而非仅仅是好奇。
讲习结束,便是一日之中最重要的环节——参与实际占卜。根据卜问事项的重要程度,由不同等级的贞人主持。陈远作为习贞,目前只能参与一些日常琐事的占卜,或在重要占卜中担任辅助角色,负责准备卜骨、记录兆序(裂纹出现的顺序)、传递工具等。
他第一次独立主持的占卜,是一位老妇人询问其远行儿子归期的吉凶。事虽不大,却关乎人命与亲情,陈远不敢怠慢。他严格按照仪轨,净手,祈祷,灼骨。当那声清脆的“卜”响过,兆纹显现时,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骨面上的裂纹并不复杂,主干清晰,略有旁支,总体呈现吉兆。但陈远没有立刻宣布结果,他仔细回忆着老妇人之前絮叨的细节——其子是随一支前往南方沼泽地带交换盐贝的商队出发的,已逾期半月未归。南方多沼泽,多瘴疠,也多未知的险阻。
他结合这些背景信息,再次审视兆纹,发现代表“行人”的符号附近,有一条极其细微的、几乎与主干平行的水波状纹路。这通常被解读为“旅途顺利”。但陈远联想到南方多水的环境,以及老妇人言语间对“瘴气”和“沼泽”的隐忧,他心中一动。
最终,他给出的解读是:“兆示大吉,行人安然,归期可待。然纹涉水泽,归途或遇雨水阻滞,稍延数日,无碍。”
他没有只报喜,而是根据兆象细节和背景,给出了一个更具体、也更符合实际情况的判断。老妇人听后,忧色稍减,虽仍有牵挂,但至少心中有了底。这种细致入微、结合实际的解读风格,逐渐成为了陈远的特点,也让他赢得了不少底层族人的信赖。
除了占卜,贞人还需承担大量的文书工作。族内的人口统计、物资调配记录、与外族的简单盟约、乃至首领颁布的一些非核心政令,都需要贞人用文字记录下来。陈远凭借其超越时代的逻辑思维,在处理这些繁杂事务时,展现出惊人的效率。他会将记录分类归档,设计更简洁明了的表格(以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方式),甚至能提前预判某些记录可能需要的后续查询,而做出更详尽的备注。
这些能力,让负责管理贞人日常事务的一位老贞人对他青睐有加,逐渐将更多文书工作交付于他。这也使得陈远能够接触到商族内部大量看似平凡、却能从侧面反映其社会结构、经济状况和外部关系的第一手资料。他像一块贪婪的海绵,吸收着关于这个新兴王朝的一切信息。
然而,职责也意味着束缚与风险。他必须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能流露出任何与贞人身份不符的、对鬼神之事的怀疑,也不能表现出过于超前的知识。他小心翼翼地扮演着“石针”这个角色,一个拥有特殊医术、对占卜有独特慧根、学习能力极强的外来者。他将那份源于后世的洞察力,巧妙地包装成“医者观察入微的习惯”和“对天地至理的敬畏与探究”。
体内那沉寂的混沌元灵,依旧如同深潭。但在日复一日的占卜仪式中,在凝视那些仿佛蕴含着天地奥秘的兆纹时,尤其是在某些深夜,当他独自整理那些年代久远的卜骨档案,触摸着上面冰冷而古老的刻痕时,他能感到丹田深处,那丝微弱的、如同冰下潜流的悸动,出现的频率似乎增加了一丝。那枚陶片,也偶尔会在接触到某些气息特别古朴的卜骨时,传来短暂的温热。
贞人之责,是枷锁,是重担,却也成为了他触摸这个世界底层规则、探寻自身宿命的一把特殊的钥匙。他行走在庄严的仪式与琐碎的文书之间,周旋于赞赏的目光与嫉妒的审视之下,如履薄冰,却又坚定不移。他知道,自己正行走在一条通往迷雾深处的独木桥上,两侧皆是深渊,而前方,是命运低沉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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