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人的职责,如同经纬,将陈远的生活编织进一张繁复而庄严的巨网之中。而这张网最核心、最紧绷的结点,便是那与鬼神沟通、决定部族命运的重大“祭祀与问卜”。
这并非平日里处理族人琐事的占卜可以比拟,它是商族政治与信仰生活的最高体现,是凝聚人心、彰显权力、决断未来的神圣仪式。
成为习贞月余,陈远终于得以以辅助者的身份,参与一场由首领主壬亲自主持、大巫全程操演的大型祭祀问卜。此次祭祀,关乎秋收后的赋税征收比例,以及是否需要对北方一个名为“土方”的、时有骚扰的部族进行一次威慑性的军事行动。事涉国计民生与外部安危,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祭祀前三天,整个亳城便进入了一种肃穆而紧张的准备状态。宫室区与祭祀区被彻底清扫,禁止无关人员随意走动。贞人集团全员斋戒沐浴,禁食荤腥,摒绝杂念。陈远跟随亘等人,反复演练祭祀流程,熟悉每一个环节的赞词、舞步(贞人有时也需参与伴舞)以及卜骨灼烧的时机与顺序。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祭祀当日,天尚未亮,陈远便已身着庄重的贞人礼服,立于宗庙之外。秋露寒重,浸湿了他的衣摆,但他浑然未觉。所有参与祭祀的贞人、巫觋、乐师、舞者以及族老、重要将领,皆已按品秩肃立,鸦雀无声。
当时辰将至,沉重的宗庙大门在悠长的号角声中缓缓开启。门内幽深,烛火摇曳,供奉着历代先祖牌位和玄鸟图腾的影影绰绰。一股混合了陈年木料、香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时光深处的古老气息扑面而来。
大巫身着最为华丽的玄色羽衣,头戴高耸的玉冠,脸上涂满了象征沟通天地的赭石与青金纹路,手持一柄装饰着玉环的黑色木杖,缓步而出。他的目光如同古井,深不见底,扫过众人,无形的威压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垂下了头。首领主壬紧随其后,面色沉静,眼神中却透露出对此次问卜结果的深切关注。
仪式开始。首先是迎神。大巫立于高高的祭坛之上,仰面向天,口中吟唱着古老而晦涩的祭文,声音时而高亢入云,时而低沉如地底回响。乐师敲击着石磬、陶埙,吹奏着骨笛,奏出苍凉古朴的乐章。贞人与巫觋们环绕祭坛,踏着特定的步伐,挥舞着羽旄,跳起了充满原始力量和神秘意味的祭祀之舞。
陈远位列贞人队伍的中后段,严格按照演练的动作进行。他的身体在舞动,心神却如同出窍的幽魂,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那吟唱声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与乐声、舞步融为一体,形成一种强大的精神场域,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他感到自己的心跳似乎也受到了牵引,与那古老的节奏隐隐共鸣。体内那沉寂的混沌元灵,在这种极致的、汇聚了数百人虔诚信念的仪式氛围中,第一次清晰地、持续地传来了悸动!不再是转瞬即逝的微光,而是如同沉睡的火山深处,传来了沉闷而规律的胎动!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面上依旧保持着与其他贞人无二的虔诚与肃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祭坛中央,那即将承载“神谕”的、早已准备好的数块硕大卜骨和龟甲。
迎神之后,便是最重要的“问卜”环节。大巫停止吟唱,乐舞稍歇。他净手后,庄重地请出卜骨与龟甲,将其安置在祭坛中央的粘土支座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此,空气仿佛凝固。
大巫首先就赋税之事问卜。他声音洪亮,将问题清晰地陈述给天地鬼神与先祖。然后,他亲手执起烧红的硬木棍,精准地灼向第一块牛肩胛骨背面的钻凿点。
“嗤——”
“卜!”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祭坛上格外刺耳。青烟袅袅中,兆纹绽开!
几乎在兆纹显现的瞬间,陈远感到怀中的那枚陶片猛地一烫!那热度并非灼烧,而是一种深沉的、仿佛被同源力量唤醒的共鸣!他差点失态,强行稳住身形,目光死死盯住那块卜骨。
骨面上的兆纹主干粗壮有力,旁支舒展有序,赫然是大吉之兆!预示着今年收成颇丰,适度增加赋税可行,且不会引起民怨。
大巫仔细观察后,向主壬及众人宣布了这一吉兆。主壬微微颔首,族老们脸上也露出放松的神色。
紧接着,便是关乎军事行动的占卜。此次使用的是最大的那块龟腹甲。问题更为尖锐——是否应对土方进行威慑性征伐?若征伐,结果如何?
气氛再次紧绷。北方土方骁勇善战,虽是小规模冲突,亦可能演变为更大的战事,关乎无数族人性命与部族威望。
大巫再次灼烧。
“嗤——”
“卜!”
声响过后,龟甲上的兆纹却显得复杂许多。主干依旧清晰,但旁支繁多,且有几条细纹与主干形成了轻微的交叉、纠缠之势。更引人注目的是,在代表“征伐”与“结果”的符号区域附近,裂纹显得尤为密集和凌乱。
陈远的心脏揪紧了。怀中的陶片热度未减,反而随着他精神的集中,仿佛与那龟甲上的复杂兆纹产生了某种无形的链接。他体内的混沌元灵悸动得更加明显,一股微弱却无比精纯的、仿佛能洞穿迷雾的清凉感,自丹田升起,汇入他的双眼。
在他眼中,那些纷繁复杂的裂纹仿佛活了过来,不再是静止的图案,而是演化出了一幅幅模糊的动态景象——商族战士在荒野中跋涉,与陌生的敌人短兵相接,有胜利的呐喊,也有倒下的身影……最终,景象定格在一面插在陌生土地上的、沾染了泥土和血迹的商族旗帜上,旗帜虽立,却显得有几分孤寂。
这并非清晰的预言,而是一种基于兆纹形态、结合了在场所有人的紧张情绪、以及他自身那神秘力量加持下产生的、高度凝练的直觉意象!
大巫的眉头紧紧锁起,他显然也看出了此兆的凶险与不确定。他沉吟良久,手指在那些纠缠的裂纹上细细拂过,最终,用一种极其凝重的语气宣布:
“兆示:征伐可行,然险阻暗藏。主纹虽坚,示我族武勇,然支纹交错,纠缠难解,预示着过程必多波折,伤亡难免。且裂纹趋近‘果’位而显凌乱,恐……虽能扬威,然难得实利,或结怨更深。”
这个解读,既没有完全否决征伐,也没有盲目乐观,而是指出了其中的风险与代价,结论偏向于谨慎。
主壬听完,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在场的族老和将领。有人主战,有人主和,意见并不统一。
就在这时,或许是体内那股奇异力量的驱使,或许是作为一名曾亲眼目睹战争残酷的医者的本能,陈远深吸一口气,上前半步,对着大巫和主壬的方向,依礼躬身,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补充道:
“大巫明鉴。晚辈观此兆,支纹虽乱,却未彻底断绝主纹生机。且凌乱之处,集中于‘果’位前沿,似在警示征伐之‘度’。或可解读为,威慑可行,然需把握分寸,见好即收,以展示武力、迫其臣服为首要,避免深入缠斗,陷入泥淖,方可不违‘扬威’之初衷,而避‘结怨’之后患。”
他的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祭坛上清晰可闻。他没有否定大巫的解读,而是在其基础上,进一步细化了“风险”所在,并提出了一个更具操作性的策略方向——有限度的威慑,而非灭国之战。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陈远身上。大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异与探究。主壬的目光中也带着审视与思索。而贞人韦,则是一脸的难以置信与嫉恨。
亘在一旁,手心为陈远捏了一把汗,却又隐隐有一丝自豪。
陈远说完,便退回原位,垂首不语,仿佛刚才那番话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怀中的陶片热度渐渐消退,体内的混沌元灵也恢复了沉寂,只留下那短暂“通灵”后的淡淡疲惫与无尽回味。
最终,主壬做出了决策。他采纳了大巫的谨慎解读,也部分参考了陈远关于“把握分寸”的建议。决定派遣一支精锐部队,北上进行武装巡边,展示实力,震慑土方,但严令禁止主动挑起大规模冲突,以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祭祀问卜,在一种复杂难言的气氛中结束。
陈远随着人流缓缓走下祭坛。秋日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心底的寒意与激动。这一次的祭祀与问卜,让他真切地触摸到了商族权力的核心运作,也让他意识到,自己那诡异的能力和那枚神秘的陶片,与这个古老文明的信仰体系之间,存在着某种他尚未完全理解的深刻联系。
前方的路,因为这次祭祀,变得更加清晰,却也更加凶险。他已然无法再完全隐藏自己。贞人之责,祭祀与问卜,将他推向了命运漩涡的更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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