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却带着日食过后特有的、仿佛被水洗褪了色的苍白,吝啬地洒在殷都的街巷屋瓦上。空气清冷,昨夜狂欢般的劫后余庆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黏稠的压抑。街头行人稀少,且大多步履匆匆,神色惶惶,交谈时也压低了声音,目光不时警惕地扫向天空,仿佛那轮重现的太阳随时会再次被无形的巨口吞噬。
陈远背着准备好的行囊,站在贞人舍西侧角门内,等待着出发。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经过半夜的强制休息(更多是在脑中反复推演计划),眼神已恢复了惯有的沉静,只是深处潜藏着一丝决绝的寒意。同行的阿土早已等在门边,这个沉默的汉子背着一个更大的包袱,里面装着勘探用的木尺、绳索、几只空陶罐和采集样本用的木匕、竹夹。他看向陈远,憨厚地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带队的是望气贞人中的一位中年修士,名唤“瞻”,以观测细致、记录严谨着称。此刻他眉头紧锁,手里拿着一卷简牍,上面大概标注了今日需要勘察的几处地点和注意事项。看到陈远和阿土,他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寒暄,只简短道:“人到齐了。出发。今日务必仔细,所察所见,皆需详录,土样水样,分装标记清楚。”
三人沉默地出了角门,沿着尚显冷清的街道向北门走去。城门守卒显然已接到命令,验看了瞻出示的贞人舍符牌后,迅速放行。出了城门,踏上通往北郊的土路,视野开阔起来,但那种笼罩天地的压抑感并未减轻。田野间劳作的农人比往日少了许多,偶尔见到的,也多是面色惊疑地抬头望天,或聚在一起低声议论。
瞻走在最前,步伐很快,似乎想尽快离开都城那种令人窒息的气氛。陈远和阿土紧随其后。陈远一边走,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地形,对照着脑海中早已烂熟于心的路线图。他们今日要勘察的几处“高地”,包括观星台所在的土山、附近另一处较矮的丘阜、以及洹水一段转弯处的河岸台地。那个选定的洞穴,位于观星台土山后方的丘陵深处,与他们计划的勘察路线有部分重叠,但需偏离主道,进入更荒僻的区域。
机会,就在那之间。
一路上,瞻几乎不说话,只是偶尔停下,用随身携带的简易圭表测量一下日影角度,在简牍上记录几笔,或是蹲下身,抓一把泥土在指尖捻开,观察颜色和湿度,又或是侧耳倾听风声、远处的水流声。他的专注,给了陈远更多观察和思考的空间。
日食带来的冲击,在远离都城的荒野中,以另一种形式显现。他们经过一处小村落时,看到村口聚集着不少人,正在一位族老的主持下,举行着简陋的驱邪仪式,焚烧着艾草和某种有刺鼻气味的植物,烟雾缭绕,人们脸上写满恐惧与祈求。见到他们这三个穿着贞人舍服饰的人经过,村民们的目光复杂,既有敬畏,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怨怼——仿佛天降灾异,也与这些“通神”之人未能提前预警或有效禳解有关。
瞻对此视若无睹,径直走过。陈远心中了然。在底层民众看来,无法解释、无法抵抗的天威,其责任最终会归咎于沟通天人的“专家”失职。贞人舍此刻承受的压力,恐怕远超外界想象。
他们首先抵达的是洹水河岸的台地。瞻仔细勘察了河岸泥土是否有新的裂纹或塌陷,观察了河水颜色和流速有无异常,并让阿土在不同位置取了水样和岸土样本,分别装入陶罐,用炭笔标记。陈远负责记录勘察点的位置和环境特征。他做得一丝不苟,字迹工整,仿佛这真的是他此刻唯一关心的事情。
接着,他们转向那处较矮的丘阜。攀登过程中,瞻更加仔细地观察植被状况,是否有突然枯萎或异常的繁茂;检查岩石有无新近剥落或位移的痕迹。陈远跟随着,心脏却在胸腔中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他知道,距离计划实施的地点越来越近了。
在丘顶,瞻极目远眺,目光扫过北方的丘陵地带,又看了看手中简牍,忽然道:“按卜正大人吩咐,还需前往观星台后方‘野狐岭’一带,察看那里几处泉眼的水质、流量有无变化,以及地表有无新的气孔或异味。阿土,你留在此处,继续采集不同坡向的土样,要深至尺余。芒,你随我去野狐岭。”
野狐岭!正是陈远选定洞穴所在的那片丘陵的俗称!陈远心中一震,面上却毫无异样,恭敬应道:“是。”
阿土憨厚地点点头,放下大包袱,开始挖土。瞻带着陈远,折向西北,离开了相对明显的路径,朝着更茂密、更崎岖的丘陵深处走去。这里灌木丛生,乱石嶙峋,少有行人足迹。瞻似乎对这一带颇为熟悉,脚步不停,时而拨开荆棘,时而跃过沟涧。
陈远紧跟在后,一边注意着脚下,一边将沿途显着的地标——一棵形状奇特的老松、一块形如卧牛的巨大岩石、一道干涸的溪床——与记忆中的路线印证。没错,方向完全正确。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一片相对开阔的坡地,几处泉眼在乱石间汩汩涌出,形成细小的溪流。瞻停下脚步,开始仔细检查泉眼周围,观察水质清浊,嗅闻气味,并用小陶瓶取样。他吩咐陈远记录泉眼位置和周围环境。
陈远拿出炭笔和木牍,一边记录,一边用眼角余光迅速扫视四周。这里,距离他的洞穴入口,只有不到一里地,中间隔着一片茂密的榛树林和那条干涸的古河道。时机稍纵即逝。
就在瞻俯身专注于一处泉眼,背对着陈远时,陈远迅速从怀中掏出那封模仿“工卜芒”笔迹的简短遗书,故意让它在记录时“不慎”从木牍中滑落,飘落在几步外一丛茂密的荆棘之下,并不显眼,但若仔细搜寻,应该能被发现。
接着,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适时地露出痛苦和恍惚的神色,脚下踉跄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瞻闻声回头,看到陈远脸色比之前更加惨白,额角渗出冷汗,一只手捂住了心口,身形摇摇欲坠。
“芒?你怎么了?”瞻蹙眉问道。
“先、先生……”陈远声音虚弱,带着颤音,“小人……小人心口剧痛,眼前发黑,恐是……恐是旧疾复发,又或是……昨日那阴煞之气未散,在此地……被引动了……”
他刻意将症状与“日食阴煞”和“野狐岭”这个听起来就不甚吉利的地名联系起来,增加合理性。
瞻看了看他痛苦的脸色,又环视了一下周围荒僻的环境,眉头皱得更紧。他并非医者,但陈远的样子确实不像伪装。日食之后,各种“邪气冲撞”、“急症突发”的传闻在殷都层出不穷,贞人舍内也有几人病倒。
“可能坚持?”瞻问。
陈远摇了摇头,身体又晃了一下,勉强扶住旁边一块石头才站稳:“怕……怕是不行了。需得……立刻静卧调息……先生,莫要管我,勘察要紧……您先行一步,或回去唤阿土来……小人就在此处,寻个避风处……歇息片刻……”
他将自己置于一个“为不拖累任务而主动要求留下”的“忠恳”位置。
瞻犹豫了。任务尚未完成,但将一个突发急病的下属独自留在荒山野岭,也非妥当。他看了看天色,又估算了一下往返叫人的时间和任务进度。
陈远看出他的犹豫,喘息着加了一把火:“先生……此地……似有不妥,小人觉得……气闷心慌……可否……可否容小人稍微挪动,去那边林下……似乎清爽些……”他手指的方向,正是那片榛树林,也是通往洞穴的必经之路。
瞻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那片林子看起来确实比泉眼这边背风些。他最终点了点头:“也罢。你且去那边林下休息,莫要走远。我速去前方再察看一下最后两处泉眼,即刻返回。你若实在支撑不住,便以哨音为号。”他递给陈远一枚贞人舍用来在野外联络的骨质短哨。
“谢……谢先生……”陈远接过哨子,挣扎着,踉踉跄跄地朝着榛树林走去,身影很快被树木枝叶遮挡。
瞻目送他消失在林边,又看了看手中未完成的记录,终究是职责占了上风。他转身,快步朝着更远处的泉眼走去,打算尽快查看完毕,回来接应。
一进入榛树林,陈远立刻直起了腰,脸上痛苦虚弱的表情瞬间消失,眼神锐利如鹰。他侧耳倾听,确认瞻的脚步声已经远去,立刻如同换了一个人,迅捷而无声地朝着记忆中的古河道方向移动。
他对这片地形早已了如指掌,避开可能的视线和难行处,很快就来到了那个被藤蔓和崩石半掩的洞口。他最后一次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绝对安全后,迅速拨开伪装,侧身钻了进去。
洞内清凉干燥,与他上次离开时无异。他预留的物资整齐地堆放在深处干燥的石台上。时间紧迫,他不敢耽搁,立刻行动起来。
首先,他脱下身上贞人舍工卜的深色麻衣,换上一套早已准备好的、更破旧也更不起眼的灰色粗布短褐。将换下的衣服、随身携带的贞人舍符牌、以及一些可能暴露身份的小物件,连同那枚骨质短哨一起,用一块石头压住,放在洞口内侧显眼处——这是为了万一有人找到这里,能发现这些“遗物”,坐实他“在此避难、最终不治或遭遇不测”的推断。
然后,他走到石台边,检查了所有储备物资:密封陶罐中的清水和浓缩食物完好;草药包干燥;工具齐全;那颗黑色石子静静躺在石台一角。他取出早已调配好的辅助药剂——几种具有强效安神、镇痛、并能暂时降低新陈代谢的草药混合剂,用预留的清水服下。
药力很快开始发作。一股沉重的、无法抗拒的倦意如同温暖的潮水,从四肢百骸涌向大脑。与此同时,身体深处那嘶吼已久的沉睡召唤,也仿佛终于得到了回应,欢欣地与之合流。
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走到洞口,从内部将那块沉重的、早已准备好的扁圆形石块挪到入口下方,并用几根削尖的木棍在石后做好简易的支撑和触发机关。这样,从外部很难推开石块,而若他从内部解开机关,石块会自然向内倾倒,方便他将来(如果能醒来)出去。
布置好一切,他回到石台边,躺了下来。身下是铺好的干草和兽皮。洞顶裂隙透入的天光正在逐渐暗淡,不知是云层遮蔽,还是黄昏将至,亦或是他视力的最终模糊。
耳畔仿佛又响起了贞人舍内关于日食的激烈争论,那些惶恐的面孔,那些试图从古老龟甲裂纹中寻找答案的手指,那些在“天谴”面前苍白无力的解读……
“帝不令雨?贞:日有食,唯若?”(天帝不下令降雨吗?贞问:日食发生,是顺从还是违背天意?)
“王占曰:吉。勿唯兹日食,祟?”(王判断说:吉。不要只因为这日食,就认为有灾祸吧?)
破碎的卜辞在脑海中浮现、交织、又散去。
解读天象,是人类试图理解不可知世界的永恒努力。而此刻,他不再需要解读任何天象。
他只需要沉入那片属于自己的、永恒的、无梦的黑暗。
身体的感觉正在迅速剥离,最后消失的是左手掌心紧握的那颗黑色石子传来的、一丝微不可察的温热。
洞外,野狐岭的风穿过榛树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殷都方向,关于日食的争吵与恐惧仍在继续。
而洞内,最后一丝意识,如同风中的余烬,悄然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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