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岭的风穿过榛树林，在第七个黎明时分，带来了殷都王宫的决定。
贞人舍主殿内，青铜灯树上的火光在晨风中微微摇曳，将跪坐于殿中的数十位贞人、卜官的身影拉长，投在绘有云雷纹与兽面的墙壁上。气氛庄重而肃穆，空气中弥漫着新炙龟甲的特殊焦味与清酒祭奠后的余香。
卜正大人——那位在日食当夜主持大局的老者——身着正式的玄端深衣，头戴高冠，跪坐于主位。他的面色依旧凝重，但眉宇间那层连日笼罩的阴郁已消散些许。在他身侧，摆放着数卷简牍、几片记录着重要占卜结果的龟甲，以及一方用朱红丝帛覆盖的托案。
殿门开启，内侍官特有的细长通报声传来：“王命至——”
所有贞人立刻俯身行礼。一位身着华贵服饰的王室近臣在四名甲士护卫下步入殿中，手中捧着一卷用玉轴系着的锦帛。他的目光扫过殿内众人，在卜正身上停留，微微颔首。
“王有命，宣于贞人舍诸卜官。”近臣展开锦帛，声音清朗而富有穿透力。
殿内落针可闻。
“王曰：天有异象，示警于下。日食之变，虽为天道运行之常，然亦使朕与臣民惕厉自省。贞人舍诸官，恪尽职守，于变起之时，安人心，定国疑，禳灾异，明吉凶，其功不可没。特赐——”
近臣清晰地念出一长串赏赐：贝币五百朋，玉器二十件，青铜酒器十尊，上等丝帛百匹，黍米百斛。赏赐将按位阶与功劳分授贞人舍各职人员。此外，所有参与日食前后观测、占卜、禳解的贞人及辅助人员，皆记录功劳一次，于岁末考绩时优先擢升。
殿中响起轻微的、克制的吐息声。许多人低垂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更有人眼中闪过激动。这不仅仅是丰厚的物质赏赐，更是来自王权的明确肯定——意味着贞人舍安然渡过了这场由天象引发的政治风暴，地位不仅未受损，反而因处置得当而更加稳固。
近臣念毕，将王命锦帛恭敬地交予卜正。卜正双手接过，高举过顶，而后缓缓置于面前案上，带领众人行礼：“臣等叩谢王恩！必当更加勤勉，观天察地，以辅王治，安黎庶。”
仪式性的流程过后，近臣的神色稍缓，对卜正低声道：“卜正大人，王私语：此次能迅速安定朝野，免生大乱，贞人舍功居首位。尤以当日应急之策，及时解读，稳住了多方人心。王甚慰之。”
卜正再次躬身：“此乃臣等本分，不敢居功。全赖王德感天，我等方能窥得一线天机，略尽绵力。”
近臣点点头，似又想起什么，略作沉吟，问道：“听闻……当日观测台上，有一工卜，于日食最盛时挺身而出，解释了‘阴阳相薄，非尽凶兆’之理，于在场诸多贵胄子弟前，颇有胆识与见解？此人何在？王亦有耳闻，颇感兴趣。”
殿中气氛为之一凝。
卜正沉默片刻，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沉痛与遗憾：“回禀使者，确有此人。名为‘芒’，乃我舍中一名勤勉工卜，于观星、器械、推算皆有天分，且心性沉稳。日食当日，其言确实有助于安抚当场人心。然而……”
他顿了顿，周遭几位知晓内情的高阶贞人，如那日同在观星台的几位，皆面露戚容。
“然而，天有不测。日食之后，为详察天地异动之后续影响，我舍派出三路人员，赴郊野勘察地气、水源。芒随望气贞人‘瞻’前往北郊野狐岭一带。不料，芒于勘察途中突发急症，疑似被日食残存阴煞之气冲撞，又或本身有隐疾被引动，竟于荒岭之中……失踪了。”
“失踪？”近臣眉头一挑。
“正是。”卜正沉重地点头，“据瞻回报，当日芒突感心口剧痛，难以支撑，遂请求于附近林间暂歇，瞻为完成王命，继续前行勘察，约定稍后返回接应。待瞻返回时，芒已不见踪影。只在林边荆棘下，寻得此物。”
卜正从袖中取出一小块木牍，正是陈远故意遗落的那封“遗书”。近臣接过，只见上面用略显仓促却依旧工整的刀刻文字写着：
“弟子芒，自知命薄福浅，感佩舍中栽培之恩，无以为报。今随师勘察，忽感旧疾汹汹，恐为大限将至，不愿累及师长与同僚，亦恐秽躯冲撞圣地。若有不测，尸骨无需寻，魂归天地，继续守望星辰，便是心安。勿悲，勿寻。罪徒芒绝笔。”
文字简短，情真意切，尤其是最后“继续守望星辰”之语，结合其当日观星台上的表现，更显出一种悲壮的、与职责共存亡的意味。
近臣仔细看完，默然片刻，将木牍递还，叹道：“竟有此事……可惜了一个良才。可曾仔细搜寻？”
“搜寻了。”答话的是瞻，他从后排起身，向前半步，躬身道，“下官发现芒失踪后，立刻在附近仔细寻找，并唤来阿土一同搜寻两日。野狐岭一带地形复杂，多沟壑洞穴，更有野兽出没。除这木牍外，只在深处一崩塌的石隙口，寻得……寻得几片被野兽撕扯过的衣物碎片，与芒所穿工卜服饰一致，附近亦有拖曳痕迹和血迹。恐怕……”他声音低沉下去，不再言说，但其意已明。
殿中响起几声压抑的叹息。虽然贞人舍中人员流动、意外身亡并非绝无仅有，但像芒这样刚刚展现出价值、又是在执行王命途中以如此方式“殉职”的，仍令人扼腕。
近臣面露惋惜之色，对卜正道：“既如此，此人虽身份低微，然忠勤职守，临危有胆识，最终因公罹难，其志可嘉。王命赏赐中，当有他一份。便以其应得之赏，加倍抚恤其亲眷吧。若寻得遗骸，当以礼安葬；若不得……亦可在贞人舍宗祠内，设一衣冠牌位，享四时祭祀，以彰其忠。”
卜正深深一揖：“王恩浩荡，体恤下情至此。芒若泉下有知，必感念王德。臣代其亡魂，叩谢王恩。”他这番话并非全为场面话。为一名低阶工卜在贞人舍宗祠设牌位，这是罕见的殊荣，足见武丁王对此次贞人舍表现的满意程度，以及对“忠勤”之人的褒奖态度。
“帝眷正隆啊……”殿中后排，有低阶贞人小声感慨，声音里充满敬畏与激动。
近臣又勉励了几句，便告辞离去，回宫复命。王命的正式赏赐，将于午后由少府官员送达。
殿门重新关上后，殿内的气氛才真正松弛下来，随即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有领受赏赐的喜悦，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对同僚“芒”不幸命运的唏嘘。
卜正环视众人，缓缓开口：“王命已宣，赏赐即至。此乃我贞人舍上下同心、共渡难关之功。然，天象警示，犹在眼前；王恩愈重，责任愈大。望诸君勿因赏而骄，勿因安而怠。日后观测、占卜、禳解诸事，当时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更加谨严勤勉。”
“谨遵卜正教诲！”众人齐声应道。
“至于芒……”卜正的目光看向瞻，“其抚恤之事，由你与司功贞人共同办理，务必妥善，寻访其亲眷下落，赏赐务必送达。牌位之事，待赏赐之物清点后，由司礼贞人操办，择吉日入祠。”
“是。”瞻与另外两位被点名的贞人起身应命。
午后，赏赐如约而至。
贝币的撞击声清脆悦耳，玉器温润的光泽、青铜器凝重的质感、丝帛绚丽的色彩，堆满了贞人舍的库房与前庭。按照功劳簿与位阶，赏赐被逐一发放。每位得到赏赐的贞人、卜官、乃至仆役、杂工，脸上都洋溢着光彩。连日来的紧张压抑，终于被这实实在在的荣耀与财富冲散。
陈远——或者说“芒”的那一份，被单独列出。按照王命，加倍抚恤。共计贝币四十朋，玉璧一对，细麻布十匹，黍米二十斛。这些财物被仔细登记造册，暂存于库中，等待寻访其亲眷后发放。
瞻和司功贞人查阅了“芒”入舍时登记的简牍，上面只含糊写着“东夷流民，亲族离散”，并无具体籍贯和亲属信息。这在当时并不罕见，许多投奔殷都谋生的人都有类似背景。他们派人在殷都内外以及东夷商人常聚集的市肆打听数日，并无结果。最终，只能按照“无主亲眷”的惯例处理：一部分财物充公（实际是补充贞人舍公用），一部分用于其丧葬祭祀事宜。
瞻亲自监督，用一部分贝币购置了上好木材，请匠人制作了一个精致的牌位，上书“贞人舍忠勤工卜芒之位”。又用部分布匹和黍米，举行了一个小规模但庄重的祭祀仪式。仪式上，瞻简要讲述了“芒”在日食之日的表现和“殉职”经过，参与仪式的贞人舍同僚，无论此前是否熟悉这个沉默的工卜，皆心生敬意与感慨。
牌位被恭敬地请入贞人舍宗祠侧殿——那里供奉着历代对贞人舍有贡献或死于职守的先辈。香烟袅袅，从此以后，“芒”这个名字，将作为一段忠勤佳话，偶尔被老贞人提起，用以勉励新入舍的年轻人。他的“事迹”也被简略记录在贞人舍的档案中，与那场着名的日食事件联系在一起。
而真正的陈远，此刻正在野狐岭深处那个隐蔽的洞穴中，沉睡着。
洞内寂静无声，只有极其缓慢、微不可察的呼吸声，显示着这具躯体并未真正死亡。他服下的强效药剂与身体本能的长眠机制共同作用，使他的新陈代谢降至极低的水平，如同动物冬眠。灰尘渐渐落在他的身体和周围的物资上，时光在这里仿佛凝固。
洞外，四季更迭。夏日的暴雨曾让古河道短暂充盈，水流声潺潺；秋日的狂风卷过榛树林，枯叶纷飞；冬日的积雪覆盖山岭，一片苍茫；春日的野花又在洞口石缝中悄然绽放。野兽偶尔经过洞口，嗅了嗅那被石块和藤蔓巧妙遮掩的气息，并未察觉异常，逡巡而去。
殷都的繁华与喧嚣，王权的赏赐与荣耀，贞人舍内的变迁与人事，皆被厚厚的土层与岩石隔绝在外。他如同一枚被遗忘在时间缝隙中的种子，等待着不知何时会到来的苏醒之期。
贞人舍内，因王眷正隆而带来的影响，却在持续发酵。
卜正大人的地位更加稳固，他在朝堂上的话语权似乎也重了几分。贞人舍获得了更多资源，观测仪器得以添置和修缮，一些新的研究也被提上日程。望气、观星、卜筮、历法推算等各科贞人，工作劲头更足。
瞻因为在此次事件中（包括“芒”的后续处理上）表现出的责任与稳妥，得到了卜正的进一步赏识，被委以更多实务。他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会想起那个脸色苍白、眼神沉静、最后消失在榛树林边的年轻工卜，心中仍会掠过一丝疑惑与淡淡的遗憾。但他更多地将之归咎于命运的无常与天威的莫测，那份遗书和衣物碎片，似乎已将一切盖棺定论。
阿土领到了属于自己的一份赏赐，憨厚的脸上满是欢喜。他用部分贝币给家里的老人和孩子添置了新衣，剩下的仔细藏好。他有时会跟同伴念叨几句：“芒先生……可惜了，他懂的很多，教过我认星位呢……”但很快，生活的重担和新的活计，便让这份记忆逐渐褪色。
日食的阴影渐渐从殷都普通民众的心头散去，生活重回日常的轨道。集市依旧喧闹，作坊依旧叮当，农田依旧按时耕种收获。只有偶尔在夜深人静，抬头望见那轮明月或满天星斗时，一些老人或许还会心有余悸地对儿孙提起：“那年日头被天狗吃了，可吓人哩……好在王英明，贞人们也尽力了……”
武丁王的威望，经过此次事件的妥善处理，不降反升。臣民们觉得大王果然得天之佑，连如此凶险的天象都能化解为安，商邦必然更加昌盛。对贞人舍的信任，也恢复如初，甚至更加依赖。
时间，在历史的河床上平静而坚定地流淌。
陈远在贞人舍短短数年留下的痕迹，除了宗祠里那个冷冰冰的牌位和档案中几行简略文字，似乎已彻底被抹去。他就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曾激起几圈涟漪，但水面终究恢复了平静，仿佛那颗石子从未存在过。
只有野狐岭洞穴中那具沉睡的躯体，掌心里依旧紧握着的黑色石子，在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中，极其缓慢地、以人类无法理解的方式，与更深层次的某种节律共鸣着，维持着那微弱的生命之火，等待着下一个甲子轮回的召唤，或是……永恒的沉寂。
帝眷正隆，照耀着生者的世界。而幽冥之中，长眠者的时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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