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的时候,云州港的海面上漂着木头渣子、破帆布片,还有几具泡得发白的尸体。空气里的硝烟味被海风吹散了些,混进了咸腥和一股子焦糊的怪味。
“混海蛟”带着两艘快船回来时,船身上多了几个箭孔,水手们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可眼睛里都冒着光。老家伙一下船就扯着嗓子吼:“公爷!您没瞧见!那两个‘大炮仗’一响,他娘的半边天都亮了!那艘船,首接就……就没了!连块大点的板子都找不着!”
陈野蹲在码头边的缆桩上,正看鲁大锤带人检查“护卫三号”船身上的“蓝焰铁”护板有没有被流弹蹭坏。听见“混海蛟”嚷嚷,他抬头咧嘴一笑:“行啊老蛟,宝刀不老。没伤着弟兄们吧?”
“擦破点皮,不碍事!”“混海蛟”拍着胸脯,“就是……就是那玩意儿太吓人了,后劲大,震得俺现在耳朵里还嗡嗡的。”
旁边正在帮忙递工具的沈括和徐元亮对视一眼,都有些后怕,又有些兴奋。徐元亮推了推眼镜,小声道:“看来‘戊七号’的威力估算还是保守了……得重新计算安全距离和引爆方式。”
沈括则盯着“混海蛟”快船上那几个箭孔,若有所思:“对方弓箭的制式和力道,与我们之前遇到的扶桑海盗、‘赤鲸帮’残部都有差异,更接近……西洋的某种长弓?看来‘圣火之国’的触角,比我们想的更杂。”
刘明远带着几个账房先生,正指挥人手清点损失、捞取还有用的战利品、收敛尸体。苏芽跟在他旁边,手里拿着小本子记录,脸色有些发白,但还算镇定。看到陈野过来,她低声道:“公爷,初步统计,咱们这边伤了十七个,都是轻伤,无人阵亡。船只轻微损伤,火药消耗……有点大。击沉敌船三艘,重创至少五艘,俘虏落水没死的二十三个,捞上来还能喘气的就七个。”
陈野点点头:“受伤的弟兄好好治,该给的赏钱抚恤不能少。俘虏单独关押,让黑皮去审,尤其是那些看着像头目或者穿着不一样的。捞上来的破烂,能用的修修用,不能用的拆了烧火。”
他走到岸边,看着海面上那片渐渐散开的油污和碎木,那是昨晚“戊七号”发威的地方。海水被染得有些浑浊,偶尔还有个小漩涡。
“这玩意儿……”陈野摸了摸下巴,“好用是好用,就是太费船。而且动静太大,吓唬人是够了,真要靠它打仗,得琢磨个更稳妥的法子。”
鲁大锤检查完船身,凑过来,脸上带着喜色:“公爷!咱们这‘蓝焰铁’真顶用!挨了两发不知道是炮子还是啥的玩意儿,就留下个白印子,连凹坑都没有!旁边的木头板子都裂了缝!要是全船都装上,那不得跟铁乌龟似的?”
“全船装上?把你卖了也不够料钱。”陈野笑骂一句,心里却记下了。“老鲁,你带人,把这次受损的船赶紧修好。‘护卫三号’没完工的地方,继续弄。沈括,小徐子,你们俩……”他转向两位技术大拿,“‘戊七号’的改进,抓紧。威力可以小点,但得稳当,最好能像‘丙三号’那样常规使用。‘蓝焰铁’的加工法子,也再琢磨琢磨,看能不能省点料,提点成功率。”
沈括和徐元亮连忙应下。昨晚的实战检验,既让他们震撼,也让他们看到了巨大的改进空间。
众人各自忙碌开。陈野正想去看看俘虏,杨文清带着赵德柱和几个府衙差役,脚步匆匆地过来了。杨知府眼下发青,显然也是一夜没睡好,官袍下摆还沾着些露水泥土。
“陈国公,”杨文清拱手,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郑重,“昨夜……贵院英勇退敌,保境安民,本官代云州百姓,谢过了。”他这话说得有点艰难,但情真意切。昨夜港口外的火光、爆炸声、喊杀声,府衙里听得清清楚楚。他虽然不喜陈野跋扈,但更清楚,若是让那群来历不明的敌船破了港,云州会是什么下场。
“杨府尊客气,分内之事。”陈野摆摆手,没在意,“就是闹腾了点,惊扰百姓了。还得麻烦府衙出个安民告示,就说昨夜是水师演练,己经结束,让大家该干嘛干嘛。”
杨文清点点头,又道:“国公,此次来袭之敌,似乎……非同寻常。可需府衙协助善后,或上奏朝廷请援?”
“善后咱们自己来就行,不劳府尊。”陈野道,“至于上奏……等审完俘虏,弄清楚是哪路神仙,再说不迟。眼下嘛,还得防着他们杀个回马枪。”
杨文清听出陈野不想让府衙过多插手,也不勉强,又寒暄几句,便带人离开了。他知道,经此一夜,陈野在云州的根基和威望,只会更稳,更难以撼动。
黑皮的审讯是在码头仓库后面一个闲置的旧货栈里进行的。七个俘虏被分开审。陈野进去的时候,黑皮刚审完一个,正在水桶里洗手,水有些发红。
“问出点什么?”陈野问。
“嘴硬的西个,没什么价值,就是普通水手,有些是扶桑浪人,有些是南洋那边的亡命徒,被高价雇来的。知道的不多,只听说是‘圣火教’的大人物组织,要来‘惩戒渎神者’。”黑皮擦着手,声音平静,“另外三个,一个是小头目,吐了点有用的;还有两个……有点意思。”
他领着陈野走到角落,那里绑着两个人。一个三十来岁,褐发深目,鼻梁高挺,穿着虽被海水泡得狼狈,但能看出是剪裁合体的深蓝色呢绒外套,手腕上有个被磨得发亮的铜手环,上面刻着奇怪的符号。另一个年纪稍大,亚裔面孔,皮肤黝黑粗糙,像是常年在海上跑的人,但手指关节粗大,虎口有厚茧,不像是普通水手,倒像是……经常摆弄火器或者工具。
“这个,”黑皮指着那个褐发男人,“叫安东尼奥,自称是‘航海士’,来自一个叫‘卡斯蒂利亚’的遥远西方国度。语言不通,比划了半天,又写了些鬼画符,沈先生来看过,说像是某种西文。他身上有几张海图,绘制方式和咱们的、‘圣火之国’的都不一样,更精细,标注了很多星象和洋流数据。”
“西方来的?”陈野挑眉,“‘圣火之国’的手伸得够长啊,连万里之外的人都雇来了?”
“不是雇佣,”黑皮摇头,“按他的比划和那个小头目的口供,这个安东尼奥和那艘被‘戊七号’炸没的中型战船,是‘圣火之国’的‘盟友’或者‘合作伙伴’,来考察东方航线和贸易可能性的,结果被卷进了这次行动。”
陈野眯起眼,蹲下身,看着那个虽然被绑着、却仍努力挺首腰板的褐发男人。安东尼奥也看着他,眼神里有警惕,有恐惧,还有一丝……好奇?
“有点意思。”陈野站起身,“先别折腾他,让沈括有空来跟他比比划划,看能不能多掏出点西方的情报。那个‘圣火之国’,看来不只是跟扶桑勾搭。”
他看向另一个亚裔面孔的俘虏。这人一直低着头,很沉默。
“这个更特别,”黑皮语气微冷,“我们搜身时,从他贴身衣服的夹层里,找到这个。”他递过一个小油布包。
陈野打开,里面是几片极薄的、打磨光滑的金属片,上面蚀刻着极其复杂的纹路和微型符号,还有两个小巧的、结构精密的黄铜齿轮构件。这东西的工艺水平,明显远超目前大炎朝甚至“圣火之国”已知的技术。
“这是……”
“他不说话,也不比划。但检查他手的时候发现,他右手食指、中指第一节的侧面,有很厚的老茧,那是长期使用精细镊子或刻刀才会留下的。”黑皮道,“而且,他虎口的茧子位置,更像是经常操作某种……需要精密调节的器械,比如小型弩机或者火铳的击发装置。”
陈野捏起一片金属片,对着窗外光线看了看,纹路在阳光下反射出微光。“技师?还是工匠?‘圣火之国’看来很看重这次行动,连这种宝贝疙瘩都派来了,还差点折在这儿。”
他收起油布包:“这个人,单独关押,好吃好喝供着,但别让他接触任何工具,也别让任何人接近。我留着有用。”
处理完俘虏的事,已是午后。陈野回到公事房,刘明远已经把初步的损失和战果清单整理好了。
“公爷,这是清单。另外,京城有消息了。”刘明远递上清单,又拿出一封密信,“马快嘴刚用信鸽传来的。户部林主事回去后的汇报,似乎起了作用,加上咱们这场胜仗的消息估计也快传到京城了,朝中关于‘合作社’的风向,变了。”
“哦?怎么个变法?”
“严御史那帮人还在蹦跶,但附和的声音少了很多。陛下似乎对‘以海养海、官督民办’的原则更认可了。工部、兵部那边,据说对咱们的‘新式海防战法’和‘戊七号’的传闻很感兴趣,当然,也更多忌惮。最关键是,江南和东南几家最有实力的海商联合递了折子,表示支持‘合作社’,愿意出钱出力,只求朝廷尽快定下章程,安定海疆。”刘明远说着,脸上露出笑意,“咱们那笔账,还有这场仗,算是把路铺平了不少。”
陈野听着,手指在粗糙的木桌面上轻轻敲着。这消息不算意外。朝堂上的事,很多时候就是看谁的筹码更硬,谁带来的利益更实在。
“还不够。”陈野忽然道。
“公爷的意思是?”
“光是吓退敌人,让朝中吵吵,还不够。”陈野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张东海海图前,“‘圣火之国’这次吃了亏,丢了船死了人,还暴露了跟西方勾连的线索,他们不会罢休。朝里那些跟他们勾搭的,也不会消停。咱们不能光等着挨打,或者等朝廷吵架出结果。”
他转过身,眼中闪着光:“老刘,以格物院和云州港商户联合的名义,再上一道条陈。这次不说钱,说事。”
“说事?”
“对。”陈野走回桌前,“就说,此次击退来历不明之强敌,全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然,敌虽退,其患未除。据俘获敌酋供称(反正他们也不知道真假),彼辈乃受海外‘圣火邪教’指使,勾结扶桑、西洋诸不法之徒,意欲扰乱我东海,断我商路,其志不小。云州军民,愿为陛下守此海疆门户,然力有未逮。请朝廷速定‘海事合作社’之章程,整合沿海商民之力,共建海上联防,以御外侮,保我商路畅通,税源无虞!”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要恳切,要忧国忧民,顺便把咱们的难处和决心都摆出来。最后提一句,若章程久拖不决,恐敌卷土重来时,云州独木难支,则有负圣恩云云。”
刘明远听得眼睛发亮:“公爷此计甚妙!将咱们的诉求,完全与‘御外侮、保海疆’的大义绑在一起!那些反对的朝臣,若再阻挠,就成了不顾国家安危、不顾百姓生计的昏聩之辈!”
“就是这个理儿。”陈野嘿嘿一笑,“跟他们讲道理没用,得把大旗扯起来。咱们这是在为国分忧,为君解愁,顺便给自己捞点实惠,不寒碜。”
他望向窗外,码头上人们还在忙碌,修复损伤,清理痕迹。但秩序已经恢复,矿场的烟囱又冒起了烟。
“另外,”陈野收回目光,“让‘混海蛟’的巡逻范围再往外扩五十里。新船加紧舾装。沈括他们改进‘戊七号’和‘蓝焰铁’的事,列为最高优先级,要什么给什么。还有,那个西方来的‘航海士’和那个哑巴技师,好好‘招待’,看看能从他们身上掏出多少干货。”
“明白!”刘明远记下。
“这场仗打完了,但事儿没完。”陈野伸了个懒腰,骨头咔咔作响,“朝堂的汤刚煲出点味儿,海外的柴火还没撤,咱们这把‘粪勺’,还得接着搅和。”
他拿起桌上那个从俘虏身上搜来的、刻着奇怪符号的铜手环,在手里掂了掂,眼神深邃。
“西方……‘圣火之国’……扶桑……还有朝里那些吃里扒外的……”他低声自语,“这锅汤,料是越来越杂了。也好,料越杂,煲出来的汤,才越有劲道。”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照在公事房里,将陈野的影子拉得很长。港口方向,归港的渔船拉响了汽笛,悠长的声音在海面上传得很远。
夜海烽烟散尽,白日的喧嚣重临。而更深处的暗流与博弈,才刚刚开始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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