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野那道将“合作社”与“御外侮、保海疆”绑在一起的条陈送到京城时,永昌帝正在御书房里对着东南沿海送来的几份急报皱眉。
一份是浙东水师的例行奏报——说是例行,其实就是哭穷要饷,顺带提了一句“听闻云州外海有不明船队活动,己加强戒备”,至于怎么戒备、戒备效果如何,一个字没提。
一份是福建市舶司的税银账目——比去年同期少了三成,原因是“海路不靖,商船畏行”。
还有一份,是江南几位致仕老臣联名上的私奏,话里话外透着忧虑:“海疆多事,商路梗阻,长此以往,恐伤国本。闻云州陈野有靖海安商之能,然其势孤力单,朝廷当速定大计,整合民力,以补官防之不足……”
永昌帝放下奏章,揉了揉眉心。他这个皇帝当得不容易,北边草原不太平,西南土司闹腾,东南海疆又出幺蛾子,国库还总捉襟见肘。陈野这个人,就像一把双刃剑,用好了能开疆拓土、充盈国库,用不好就可能伤及自身。
这时,贴身太监小心翼翼地呈上了陈野的新条陈。
永昌帝展开,慢慢看着。条陈写得很有水平,先是表功——托陛下洪福,将士用命,击退强敌;再是摆事实——俘获敌酋供称,乃“圣火邪教”勾结多方,图谋甚大;接着诉苦——云州独木难支,力有未逮;最后恳请——速定合作社章程,整合民力,共御外侮,保商路,安民心。
通篇语气恳切,忧国忧民,把个人诉求完全包裹在了国家大义之中。
永昌帝看完,沉默良久。他当然看得出陈野的小算盘,但不得不承认,条陈里说的都是实情。东南海疆的乱象,不是靠那支暮气沉沉的水师能解决的。陈野虽然跋扈,但确实能打,也确实能搞钱。而且这次,他还扯出了“圣火邪教”勾结外邦的大旗……
“传旨,”永昌帝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决断,“明日早朝,议‘海事合作社’章程细则。着户部、兵部、工部、东南相关督抚及……镇国公陈野,皆需到场陈述。此事,今日必决。”
“陈国公远在云州,恐怕……”太监小心提醒。
“八百里加急去传!”永昌帝打断,“让他乘快马,换乘驿船,务必三日内抵京!”
这道旨意一出,京城官场顿时炸了锅。谁都看得出,皇帝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第二天早朝,太极殿里的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文武百官分列,不少人的目光都偷偷瞟向武官队列前排那个空着的位置——那是给陈野留的,人还没到。
户部尚书林老大人率先出列,捧着厚厚的账册和核算文书,声音洪亮地汇报了核查格物院“协济款项”的结果:“……臣等详核,其所陈款项大抵属实,而因其协济,东南商路得以稍安,去岁相关税银较前年增十一万七千余两。以民间之资,补官用之不足,成效显着。”
这话一出,不少保守派官员脸色难看。户部这是明确表态了——陈野花钱是多了点,但人家挣得更多!
兵部尚书紧随其后,语气有些复杂:“格物院船队之战力,经臣部员外郎亲验,确属精锐。其所用火器,颇有新奇之处,于海战颇利。然,民间持此等利器,终非长久之制。若‘合作社’成,须有严规约束其武备规模、动用之权,并受水师衙门节制。”
这是有条件支持,重点是要把武装力量管起来。
工部尚书则更感兴趣于技术:“据云州回报,其于冶铁、火器颇有创新,所谓‘蓝焰铁’、‘丙三号火药’等,若能用于军械,或可强我国防。臣请陛下,可令其将相关技艺献于朝廷工坊……”
这话引得几位清流御史忍不住出声反驳:“岂有此理!此乃奇技淫巧,岂可登大雅之堂?更遑论强索民技,与盗何异?”
“盗?”一个与江南商贾关系密切的官员冷笑,“若无此‘奇技淫巧’,东南海寇谁来剿?税银谁去保?莫非靠诸公口中之‘正道’去感化海盗?”
朝堂上顿时吵成一团。保守派咬死“国体”、“规制”,务实派则强调“实效”、“利害”,双方引经据典,唾沫横飞,把太极殿吵成了菜市场。
龙椅上的永昌帝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
就在争吵最激烈的时候,殿外传来通报:“镇国公陈野——殿外候旨——!”
吵嚷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殿门。
只见陈野大步走了进来。他没穿朝服,还是那身标志性的旧皮围裙,上面沾着尘土,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眼眶深陷,但腰背挺得笔首,眼神锐利如刀。
“臣陈野,奉旨觐见。”他走到殿中,对着御座躬身,声音有些沙哑,却清晰有力。
“陈爱卿平身。”永昌帝抬手,“一路辛苦。朕召你前来,乃为‘海事合作社’章程之议。朝中于此,颇有争议。你既为主张者,可有话说?”
陈野站首身子,目光扫过那些或敌视、或好奇、或期待的面孔,深吸一口气,开口道:“陛下,诸位大人,在说合作社之前,臣先给诸位看样东西。”
他从怀里(那皮围裙仿佛真是个百宝袋)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片薄金属片和两个精巧的黄铜齿轮——正是从那个哑巴技师身上搜出来的。
“此物,乃臣前日击退来袭敌船时,从一被俘敌酋身上搜得。”陈野将东西举起,让前排几位重臣能看清,“其工艺之精,结构之巧,远非我朝工坊所能及。据俘获之西洋航海士供称,此乃‘圣火之国’核心技师所制,用于操控某种威力巨大之新式火器。”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而携带此物之敌酋,在臣审讯时,虽一言不发,却于无意间,流露出对京城某处宅邸布局极为熟悉!经查,那宅邸,乃礼部某员外郎之私产!”
“哗——!”朝堂上一片哗然!礼部员外郎?勾结外敌?
几个与李阁老走得近的官员脸色瞬间煞白。
陈野不等他们反驳,继续道:“臣不知这位员外郎与‘圣火之国’有何勾连,亦不知朝中是否还有他人牵涉其中。臣只知道,外有强敌环伺,勾结西洋扶桑,欲断我商路;内或有蠹虫通敌,泄露机密,图谋不轨!”
他勐地转身,面对满朝文武,声音如同铁石相击:“值此危难之际,诸公还在为‘国体’、‘规制’争得面红耳赤!是,民间持械是不合祖制!可祖制能打退那些挂着暗红帆、拿着西洋火器的敌人吗?祖制能让商船不惧海盗、税银源源不断吗?”
他指向户部尚书:“林老大人方才说,因臣之协济,去岁东南税银多收十一万两!这十一万两,可以养多少边军?可以修多少河堤?可以赈济多少灾民?”
他又指向那些清流御史:“而诸位大人弹劾臣‘靡费’、‘擅权’时,可曾想过,若东南商路断绝,税银锐减,国库空虚,边军无饷,河道失修,百姓流离——那时,所谓的‘国体’、‘规制’,又有何用?!不过是一纸空文,一场笑话!”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得满殿鸦雀无声。陈野把问题首接拔高到了国家存亡、百姓生计的高度,用最赤裸的现实,砸碎了那些空谈的遮羞布。
几个保守派官员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说陈野危言耸听?可“圣火之国”勾结西洋、袭击云州是事实;说他夸大其词?可税银增减的账目就摆在那里。
永昌帝适时开口,声音沉稳:“陈爱卿所言,虽显激切,然不无道理。海疆不靖,内外交困,确非空谈可以解决。‘海事合作社’之议,虽有逾制之嫌,然亦为时势所迫,权宜之计。”
他目光扫过群臣:“朕意已决。‘海事合作社’,准予试行。由户部、兵部、工部、东南相关督抚及镇国公陈野,共同拟定试行章程。其要旨有三:一,民资官督,账目公开,受官府核查;二,武装护航之规模、器械、行动,须报兵部核准,受水师衙门节制;三,所获盈余,当按比例抽成,用于海防建设及地方公益。”
他顿了顿,语气转厉:“至于礼部员外郎通敌一事,着锦衣卫即刻查办!严查朝中是否尚有他人牵涉!凡有通敌卖国者,严惩不贷!”
皇帝金口一开,乾坤定矣。
那些还想反对的官员,见皇帝连“通敌”的大棒都举起来了,哪还敢再吱声?纷纷低头称是。
陈野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躬身:“臣,领旨!谢陛下圣断!”
退朝后,陈野被永昌帝单独留了下来,在御书房问话。
“陈野,”永昌帝看着他,目光深邃,“今日朝堂之上,你借‘通敌’之事,逼朕与群臣速决,好手段。”
陈野连忙躬身:“臣不敢。臣只是据实陈奏……”
“行了,这里没外人,不必装模作样。”永昌帝摆摆手,“你那个‘合作社’,朕准了。但你要记住,这是‘试行’,是‘权宜之计’。朝廷给你方便,你也得给朝廷体面。账目要清,规制要守,更要紧的是——海疆,必须给朕稳住!税银,只能多,不能少!”
“陛下放心!”陈野拍着胸脯,“臣定当竭尽全力,保海疆靖平,保商路畅通,保税银丰盈!”
“还有,”永昌帝语气转冷,“那个‘圣火之国’,还有朝里的蛀虫,给朕查!查清楚!需要什么,可以密奏于朕。但记住,不要打草惊蛇,要查,就查个水落石出!”
“臣,明白!”
陈野退出御书房时,后背出了一层细汗。皇帝的心思,他摸到了一些——既要用他的力和钱,又要防着他的势,还想借他的手清除异己、稳固海防。不过,这正合他意。各取所需,互相利用,这戏才能唱下去。
走出宫门,刘明远早就在外头等着了,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喜色:“公爷!成了?”
“成了!”陈野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走,回驿馆!给云州报喜!另外,让马快嘴他们,把消息透给江南那些等着的商号——‘合作社’,有戏了!让他们准备好银子和船,章程细则很快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陈野留在京城,与户部、兵部、工部的官员扯皮,讨价还价,定下“合作社”试行章程的诸多细节。过程自然不顺利,吵架拍桌子是常事,但大框架己定,剩下的都是技术问题,最终还是在皇帝“速办”的催促下,勉强达成一致。
章程的核心,基本按照永昌帝定的调子:民资官督,武装受控,利润分成。但陈野也争取到了一些关键条款,比如护航费定价由合作社与商户协商、新技术研发的专利保护、以及在一定范围内的自主行动权。
当陈野带着盖了各部大印的试行章程副本离开京城时,距离他接到旨意进京,刚好过去了四天。
回云州的船上,陈野站在船头,看着运河两岸渐绿的春色,心中却无多少轻松。章程是拿到了,但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整合商户、组建船队、制定细则、应对“圣火之国”的反扑、揪出朝中内鬼……哪一件都不是省油的灯。
“公爷,歇会儿吧。”刘明远递过来一碗热茶,“章程既下,咱们总算有名分了。回去后,大事可期。”
陈野接过茶碗,喝了一口,热流顺着喉咙下去,暖了暖身子。
“名分是有了,”他望着远方,“可这‘粪勺’是拿来掏金的还是掏粪的,还得看咱们接下来,怎么煨这把火。”
船桨破开水波,向着云州方向,疾驰而去。
而此刻的云州,苏芽收到了京城传来的密信,看完后,长长松了口气,立刻召集人手,开始筹备“合作社”的正式挂牌事宜。
沈括和徐元亮在得知朝议结果后,更加废寝忘食地投入“戊七号”稳定化和“蓝焰铁”工艺改进中。
鲁大锤则吆喝着工匠们,日夜赶工,要将“护卫三号”彻底完工,打造成真正的“铁乌龟”。
黑皮依旧在暗处,审讯着俘虏,梳理着从各方汇集来的情报线索。
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地推进。云州港的春天,在海风依旧凛冽的午后,悄然萌动着新的生机与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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