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被掺了灶灰的面糊,稀溜溜地涂满窗棂。
豆油灯蹲在灶台边晃脑壳,把小满的影子揉成薄饼贴在土墙上。
她正捏着最后一把金丝豆芽往粗麻布上放,芽尖的井水珠子没抓稳,“啪嗒”砸在谷雨手背上,惊得小崽子像被烫着似的缩手:“三姐!这芽尖儿跟琥珀糖似的,能咬一口不?”
小饿死鬼投胎! 娘的木勺在粥锅沿敲出脆响,野菜叶在沸水里扑棱,“再馋嘴明天跟豆芽一块儿摆上街卖!”
谷雨吐着舌头把脸埋进豆芽堆,鼻尖蹭得芽瓣簌簌抖:“真香啊三姐,这比书院后坡的野莓还甜!”
他忽然看见小满指尖摩挲的粗布囊,眼珠骨碌碌转 。
那是去年大姐惊蛰嫁去镇上北边时留下的,囊角还绣着半朵没完工的牵牛花,大姐也许久没有回家看看了。
“就剩七颗啦?”谷雨扒着陶盘瞅金珠豆种,油灯光在豆皮上滚成小金球。
他刚伸出小黑手, 地挨了娘一筷子:“作死!这豆子比你脑袋还金贵,汗津津的手摸坏了,明儿拿你去换豆种?”
小崽子
地缩回手,突然蹦起来撞得板凳咣当响:“我找吴货郎去!他独轮车的货箱能装下整个镇子,准有金珠豆!”
“坐好了!”娘的勺子重重磕在锅沿。
粥锅里的气泡
一声憋回去,映着她额角的皱纹晃呀晃,“陇右的金珠种三年才从石缝里蹦出一捧,那黑心货郎要有,早当龙肝凤髓卖了!”
小满盯着娘紧绷的侧脸,忽然想起去年腊月,阴雨串着门缝吹进屋里,娘就是这样抿着嘴,看掌柜把掺了沙子的黍米往空布袋里倒。
她捏起颗豆种,豆脐上的红漆小点像颗痣。
那是寒露姐用绣花针蘸着胭脂点的。
“要是能天天卖金丝芽就好咯。” 她的话被粥香泡得发软。
娘搅粥的手腕突然僵住,铁勺刮着锅底发出
声,惊得谷雨赶紧把偷攥的猪油渣塞进嘴里。
小崽子鼓着腮帮含糊道:“三姐,把豆子种咱菜园子呗!”
“使不得。”娘掀开锅盖,白汽扑散了她眼角的纹路,“这金珠豆娇气得很,跟人似的,年年换地儿睡才不闹脾气。”
油灯 “噼啪”咳出灯花,小满摸出炭条在破账本背面画歪歪扭扭的圈:“王婶说,后山有块歇了三年的坡地。”
“那是张家的地界!”娘的嗓门陡地拔高,吓得谷雨手一抖,陶碗 “哐当”差点掉地上。
去年李二狗偷挖张家竹笋,被打断腿的哭喊声仿佛还在耳边晃,“那片林子连野兔都绕着走!”
屋里静得能听见墙根蟋蟀的磨牙声。
忽然 “吱呀”一声,谷雨像只小耗子钻到床底,拖出个虫蛀的木匣,打开匣子,里头躺着十几颗皱巴巴的豆子,像晒瘪的小枣。
“书院后山的野豆!”他举着木匣蹦到娘跟前,鼻尖还沾着豆芽瓣,“夫子说,他爷爷的爷爷那辈儿闹饥荒,就是靠这野豆子填肚子!”
小满对着灯光捏起一颗,豆子虽小,却沉甸甸的像块小石头。
娘突然伸手夺过,“扑通”全扔进粥锅。
谷雨急得直拍桌:“娘!那是我的宝贝!”
“后山祭坛东边有块红土地。” 娘的手指在桌上蘸着粥汤画地图,指甲缝里还沾着昨儿择菜的泥,“你爹活着时说,那土底下埋着金沙,种啥长啥。”
“就是长野莓子的地方!” 谷雨眼睛亮得像油灯芯,“土红得跟灶膛火似的,我去年在那儿捡着个野鸡蛋!”
小满却皱起眉,去那儿要穿过张家那片黑黢黢的林子,听村里人说树上挂着好些风干的野果,像一只只朝人咧嘴的小鬼脸,想想怪吓人的。
娘往灶膛里添了块冷灰,火星子在她眼角跳:“后日初八,宜动土。明天你去集上卖豆芽回来,我再陪你上山。”
她忽然斜眼瞪谷雨,“你小子再敢翘课跟野孩子掏鸟窝,看我不拿笤帚疙瘩抽你屁股!”
“嘿嘿......”谷雨缩着脖子往粥里吹热气,耳朵尖红得比野莓还鲜亮。
月过柳梢时,谷雨抱着盛豆芽的竹筒打呼噜,口水把袖口洇出个月牙印。
小满就着茜草汁在麻布上写 水发要诀,笔尖忽然顿住。
寒露姐说过,用掺了猪油的水发豆芽,芽瓣能胖成小娃娃胳膊。
可猪油金贵......
她扭头看见娘掀帘进来,怀里抱着个褪色的蓝布包。
“接着。”布包抖开,滚出半把皱巴巴的黄豆,豆皮像老太太的脸,“你外祖当年从河西用裤腰带兜回来的,比金珠种皮实。还有这把黑豆,咱试试混着种。”
小满的手指触到豆子时猛地一颤 ,十二年前大旱,娘靠吃观音土撑着,也没动过这包种子。
“金珠种栽东边,黑豆种西边。” 娘的声音混着窗外的蛙鸣,软得像新晒的棉絮,“咱庄稼人过日子,就得像把鸡蛋分着放筐 。”
油灯突然爆出个大灯花,照亮了娘腕上被银镯磨红的印记。
小满忽然明白,娘要跟着去坡地,不只是防着张家的恶犬,更是怕这七颗金珠种,像寒露姐似的,被风一卷就没了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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